流言的毒雾，无孔不入，它不仅能侵蚀成年人的理智，更能化作最恶毒的武器，刺向最无辜、最毫无防备的幼小心灵。这几日，“安食铺”内的压抑氛围，连懵懂的安儿都已隐约察觉。他不再像往常那样无忧无虑地在店内外奔跑嬉戏，更多时候是安静地待在母亲视线可及的角落，或是陪着同样安静的念儿在后院门槛边摆弄石子，两个孩子常常相对无言，只是默默地互相陪伴。
这日下午，天色有些阴沉，寒风卷着尘土，在空寂的街道上打着旋儿。沈微婉正在店内与李嫂清点所剩不多的腌菜存货，核算着是否需要再开一缸新货，尽管销量已大不如前。安儿征得了母亲的同意，到隔壁张婆家的屋檐下，去取昨日落在那儿的一个小木马玩具——那是沈默前些时日顺手给他做的，虽简陋，却是安儿心爱的宝贝。
店铺与张婆家不过十几步之遥，平日里眨眼即到。沈微婉低头拨弄着算珠，心中还盘算着如何应对眼前的困局，并未太过在意。
然而，不过片刻功夫，店门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夹杂着哽咽和慌乱的脚步声。那脚步声踉踉跄跄，几乎是跌撞着冲破了棉帘，带进一股冷风。
沈微婉和李嫂同时抬头，只见安儿小小的身影站在门口，他发髻散乱，早上刚穿上的干净棉袄肩膀上沾满了灰扑扑的尘土，一边的膝盖处更是擦破了一大块，渗着血丝，混合着泥沙，看起来触目惊心。他手里紧紧抱着那个小木马，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混着鼻涕和灰尘，在他脏兮兮的小脸上冲出几道沟壑。他张着嘴，却因为哭得太厉害，一时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抽噎。
“安儿！”沈微婉的心猛地一沉，扔下算盘就冲了过去，李嫂也惊呼着跟上。
沈微婉蹲下身，一把将儿子颤抖的小身子紧紧搂进怀里，触手是他冰凉的脸颊和因极度委屈而剧烈起伏的瘦弱背脊。她的声音因惊惧和心疼而发颤：“安儿！怎么了？摔到哪里了？告诉娘，谁欺负你了？”
感受到母亲温暖的怀抱和熟悉的气息，安儿一直强忍的恐惧和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爆发出来。他“哇”地一声放声大哭，小小的身子在沈微婉怀里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哭声凄厉而悲伤，几乎要背过气去。
他一边哭，一边用尽全身的力气，断断续续地、带着滔天的委屈控诉道：
“娘……哇……他……他们推我……抢我的木马……还……还骂我……”
“骂……骂什么了？”沈微婉的心揪紧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安儿抬起泪眼模糊的小脸，那双酷似母亲的清澈眼眸里，此刻盛满了不解、恐惧和深深的受伤。他哽咽着，几乎是复述般，喊出了那句如同淬毒匕首般的话语：
“他们……他们说……‘你娘卖毒菜！’……哇……娘不是！娘做的菜是干净的！他们胡说！胡说！”
“你娘卖毒菜！”
这五个字，如同五道惊雷，接连劈在沈微婉的头顶！瞬间，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大脑，耳边嗡嗡作响，眼前一阵发黑，几乎要站立不稳。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让她如坠冰窟！
她可以忍受生意冷清，可以面对顾客的质疑，可以承受街坊的疏远，甚至可以咬牙挺过钱老板的各种明枪暗箭！因为她问心无愧，她相信清者自清！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恶毒的流言，最终竟会以如此直接、如此残忍的方式，施加在她年仅六岁、纯真无邪的儿子身上！
他还那么小，他的世界本该只有阳光、玩耍和母亲的怀抱。他如何能理解成人世界的肮脏与算计？他如何能承受这无端的污蔑和欺凌？那双推搡他的小手，那些辱骂他的言语，将会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留下怎样深重而丑陋的阴影？
看着儿子哭得几乎窒息的模样，看着他膝盖上那刺目的伤口，听着他带着哭腔为自己辩白的稚嫩声音，沈微婉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攥住，然后用力地、反复地揉搓、撕裂！那是一种锥心刺骨的疼痛，远比任何生意上的挫折、任何言语上的中伤，都要剧烈千百倍！
怒火，如同沉寂已久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那不再是隐忍的无奈，不再是克制的愤怒，而是一种源自母性本能的、滔天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震怒！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没有一丝血色，但那双总是温和沉静的眼眸，此刻却燃起了熊熊烈焰，锐利如刀，冰冷如霜！她紧紧抱着安儿，手臂因极力克制那汹涌的怒意而微微颤抖。她抬起头，目光仿佛能穿透那厚厚的棉帘，直射向街上那些传播流言的阴暗角落，直射向对面那间始作俑者的“百味斋”！
欺人太甚！
钱满仓！你为了一己私利，竟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将毒手伸向一个无辜的孩子！
那些不明是非、人云亦云、对着稚子肆意欺凌的人，其心可诛！
一直以来，她都选择隐忍，选择用时间和行动去证明清白。她以为只要自己守住本心，流言终将不攻自破。可现在，她发现自己错了。她的退让和沉默，在某些人眼中，竟成了软弱可欺！她的良善和坚守，竟成了别人可以随意践踏、甚至伤害她至亲骨肉的理由！
若连自己的孩子都无法保护，她这“清白滋味”守来何用？若连最基本的安宁都求而不得，她这小小的立身之所，又有何意义？
怒不可遏！
这一次，她不能再沉默，不能再退让！这已经触碰到了她身为人母的底线！为了安儿，为了这间倾注了她所有心血的小店，也为了那不容玷污的“清白”二字，她必须做些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那空气冰冷如刀，割得她喉咙生疼。她轻轻拍着安儿的背，用尽全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不那么充满杀意：
“安儿不哭，安儿是娘的好孩子。他们胡说，娘做的菜，是天下最干净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神示意同样气得浑身发抖的李嫂去打盆温水来。
然后，她低下头，看着怀中渐渐止住哭声、却依旧一抽一抽的儿子，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道，仿佛不仅是说给安儿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娘不会让他们再欺负你。绝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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