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的翌日，秋阳依旧晴好，金灿灿的光芒透过新糊的窗纸，洒进已然焕然一新的后屋，将空气中漂浮的细微木屑和食物香气都照得纤毫毕现。昨日的喜庆喧嚣已然沉淀，转化为一种更为绵长、更为踏实的居家氛围。
沈微婉起身得比平日稍晚了些，但多年的习惯让她依旧在天光未大亮时便醒了。身侧是沈默平稳悠长的呼吸声，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她轻手轻脚地披衣下床，生怕惊扰了他。走到外间，目光不自觉地先落在那两个被沈默巧妙隔出的小小空间上。
安儿的“小楼”上，被褥微微隆起，小家伙似乎还沉浸在睡梦中。而念儿那小床的蓝色布帘并未完全拉拢，可以看到小姑娘侧身蜷缩着，睡得正沉，一只小手还无意识地搭在床头那个放着缺角陶罐的格子上。
看着这一幕，沈微婉心中一片柔软。她悄声走进灶间，开始准备一家人的早饭。锅里的水刚刚烧温，她便听到身后传来极轻的、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回头一看，是念儿。
小姑娘已经自己穿好了那身粉嫩的小襦裙，头发有些蓬松微乱，几根软软的发丝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她赤着小脚，站在灶间门口，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带着初醒的朦胧，正一眨不眨地望着沈微婉。
沈微婉放下手中的水瓢，对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柔声道：“念儿醒了？怎么不穿鞋？地上凉。”说着，便自然地走过去，想牵她回屋穿鞋。
念儿却没有动。
她只是仰着小脸，依旧专注地看着沈微婉。那目光里，有依赖，有孺慕，还有一种仿佛下了某种决心的认真。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给她柔软的发丝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边。
沈微婉蹲下身，与她的视线平齐，耐心地又问了一遍：“念儿，怎么了？”
念儿的小嘴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有些犹豫。她的小手无意识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角，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里，情绪复杂地变幻着，最终，定格为一种全然的信任与亲近。
她忽然向前迈了一小步，伸出细细的胳膊，轻轻地、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依恋，环住了沈微婉的脖颈，将小小的身子依偎进了沈微婉温暖的怀里。
然后，她把小脸埋在沈微婉的肩窝处，用那细细的、带着刚睡醒的软糯、却异常清晰坚定的声音，甜甜地喊了一声：
“娘！”
这一声呼唤，如此自然，如此顺畅，仿佛在她心中已经酝酿、排练了千百遍，只等待着这一个最合适的时机，脱口而出。
沈微婉整个人如同被定住了一般，僵在了原地。
一股难以言喻的、汹涌的热流瞬间从心脏最柔软的地方奔涌而出，直冲眼眶。她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将怀里这具小小的、柔软而温暖的身子，更紧地搂住。
念儿叫她“娘”了。
不是含糊的呓语，不是模仿安儿的称呼，而是清清楚楚、带着全部情感的一声“娘”。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称呼的改变。这代表着这个内心敏感、曾受过创伤的孩子，彻底向她敞开了心扉，真正地、从心底里接纳了她作为母亲的存在。过往所有的悉心呵护，所有的温柔以待，在这一声呼唤中，都得到了最珍贵、最圆满的回响。
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沈微婉的脸颊滑落，滴在念儿柔软的发丝上。她没有出声，只是用力地抱着怀里的孩子，感受着那份毫无保留的依赖与信任，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感动与幸福。
“哎……娘的念儿……”良久，沈微婉才哽咽着，用颤抖的声音应了下来。她轻轻抚摸着念儿的后背，仿佛在确认这不是一场美梦。
这边的动静，似乎惊醒了“小楼”上的安儿。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扒着栏杆探出头来，正好看到念儿依偎在母亲怀里，以及母亲脸上那明显的泪痕。
小家伙愣了一下，随即，他那机灵的小脑袋瓜立刻明白了过来。他看看念儿，又看看刚从里间走出来、显然也听到了那声呼唤而驻足原地的沈默。
沈默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沐浴在晨光中。他也听到了念儿那一声清晰的“娘”，看到了沈微婉激动落泪的模样。这个沉默的汉子，眼中也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感动，也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期盼。
安儿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沈默。这个他早已在心里认可、依赖的“沈伯伯”，从今日起，便是他名正言顺的“爹”了。他想起沈默宽厚的肩膀，想起他沉默却有力的守护，想起他教自己认木头、刻小木剑时的耐心……
一种混合着羞涩、激动和无比期盼的情绪，在小家伙心中涌动。
他从小木梯上利索地爬下来，走到沈默面前，仰起头。小脸上还带着睡痕，眼神却亮晶晶的，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又充满了渴望。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鼓足了很大的勇气，然后，用他那清脆的、带着些许试探和无比认真的嗓音，对着沈默，清晰地喊了一声：
“爹。”
这一声“爹”，不像念儿那般软糯，却带着男孩特有的清亮和斩钉截铁。
沈默的身躯几不可察地一震。
他低头，看着眼前这个仰望着自己的小男孩。安儿，沈微婉视若生命的骨血，如今，也这般郑重地，将他视为父亲。他想起初次见到这孩子时，他那瘦小却倔强的模样，想起他一点点长大，读书识字，变得懂事聪慧……过往的片段在脑海中飞速闪过，最终凝聚成眼前这声充满信赖的呼唤。
一股热意猛地冲上沈默的眼眶，这个惯常压抑情绪的汉子，此刻竟觉得鼻腔酸涩难忍。他努力克制着，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伸出那双布满厚茧的大手，重重地、却又带着无限珍视地，按在了安儿瘦削却挺直的小肩膀上。
然后，他迎着安儿那期盼又带着点紧张的目光，用力地、声音沙哑却异常沉稳地，应了一声：
“哎！”
一个字，重逾千斤。包含了承诺，包含了责任，更包含了从此以后，视如己出的坚定。
安儿听到这声回应，小脸上瞬间绽放出如同朝阳般灿烂的笑容，那最后一丝羞涩也荡然无存，只剩下全然的欢喜。他忍不住伸出小手，拉住了沈默粗糙的手指。
一旁，沈微婉抱着念儿，看着眼前这父子相认的一幕，泪水流得更凶，脸上却洋溢着无比满足和幸福的笑容。
晨光正好，笼罩着这紧紧相依的四人。
一声“娘”，一声“爹”，如同最灵验的咒语，彻底消除了这个新家庭中最后一丝形式上的隔阂，将四个曾经漂泊的灵魂，紧紧地、温暖地联结成了一个真正的、血脉相连的整体。
家的圆满，在这一刻，终于落到了最实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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