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云映雪并未入住漕运总督府安排的奢华馆驿，而是选了一处临河而建、相对清静雅致的客栈“听雨轩”作为落脚点。此处虽不如官驿气派，但胜在独立自在，便于阿福布置防卫，也方便云记钱庄的人暗中往来。
连日的舟车劳顿加上运河上的惊魂一幕，让云映雪本就脆弱的身体更加不堪重负。迦南寒毒如同附骨之疽，在江南湿冷的春夜里愈发肆虐。她大部分时间都裹着厚厚的裘毯，靠在临窗的软榻上，处理一些钱庄事务，或是听着各方汇集来的消息。
这日午后，她刚服下药，正闭目养神，试图压制体内翻涌的寒意，便听得窗外楼下传来几个小二和住客压低的、却难掩兴奋的议论声。
“……听说了吗？昨日钦差大人召见漕帮那些大佬了！” “这么大的事儿能不知道吗？欸，重点不在这儿！听说会后，谢国公单独留下了赤蛟帮那位新上位的三当家——‘红鹞子’！” “红鹞子？是不是那个穿红衣服、据说贼漂亮但也贼厉害的女当家？” “就是她！啧啧，单独留下啊……聊了得有小半个时辰呢！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真的假的？国公爷那般人物，也会……” “嘿，英雄难过美人关嘛！何况那‘红鹞子’听说以前也是在行伍里待过的，说不定早就……嘿嘿嘿……” “嘘！小声点！别让楼上那位听见了！”
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但在这寂静的午后，又顺着风向上飘，断断续续、却又关键信息十足地钻入了云映雪的耳中。
谢砚之。 密会。 红衣佳人。 赤蛟帮三当家。 孤男寡女。 小半个时辰。 行伍旧识……
一个个词汇，如同细小的冰针，精准地刺入云映雪的耳膜，然后化作更加冰冷的寒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竟让她觉得比那迦南毒发作时还要冷上几分。
她依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却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环抱着暖手炉的手指，微微收紧。胸腔里那股熟悉的刺痛感，似乎也掺进了一丝别的、陌生的酸涩情绪。
她并未立刻发作，甚至脸上依旧是一片病弱的平静。只是那原本就苍白的唇色，似乎更淡了一些。
整个下午，她都异常沉默。算盘珠子的声音没有再响起，只是偶尔会传来几声压抑的低咳。
夜色渐深，窗外运河上的灯火次第亮起，映在窗纸上，晕开一片模糊的光晕。
戌时末，客栈楼梯口传来沉稳熟悉的脚步声。
房门被轻轻推开，谢砚之带着一身夜间的寒气和淡淡的水腥味走了进来。他脱下沾了露气的外袍，递给守在外间的阿福，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内间软榻的方向。
云映雪并未像往常一样靠在榻上，而是不知何时起了身，正慵懒地倚在内间的门框边。
她依旧裹着厚厚的雪白裘毯，墨发松松地挽着，几缕青丝垂落在苍白的脸颊边。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唯有那双清亮的眸子，在昏暗的灯火下，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手中，那架从不离身的金算盘，正被她纤细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白玉算珠发出清脆却略显凌乱的“嗒……嗒……”声。
“回来了？”她先开了口，声音轻轻柔柔的，却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谢砚之脚步微顿，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他“嗯”了一声，向她走去：“怎么起来了？今日身子感觉如何？”说着，很自然地伸手想去探她的额头温度。
云映雪却微微偏头，避开了他的手。指尖依旧拨动着算珠，目光在他脸上流转了一圈，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却没什么温度的弧度：
“谢大人查案辛苦啊～”她拖长了尾音，带着点儿慵懒，又带着点儿莫名的调侃，“听说今日又是召见豪强，又是……密会故人？真是日理万机。”
谢砚之眸光一凝，立刻明白了这不同寻常的气氛从何而来。扬州城果然没有秘密，尤其是这种涉及风流韵事的传闻，传播得比漕粮被劫的消息还快。
他面色不变，正要开口解释。
云映雪却仿佛没看见他欲言又止的神情，继续慢悠悠地说道，算珠声伴随着她清冷的嗓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早听闻谢大人治军严谨，麾下能人辈出。如今看来，果真不假。这旧部果然是……遍天下。”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抬起眼眸，那双清澈的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映着他略显紧绷的身影，然后，轻轻慢慢地吐出了后半句，每个字都像一颗冰珠砸在地上： “只是没想到，这红颜知己……亦是遍江湖呢～”
“红颜遍江湖”？ 话音落下，房间里仿佛有无形的弦被骤然绷紧！
空气中，似乎隐隐弥漫开一股极淡的、却无法忽视的……酸味。混合着药香和她身上清冷的气息，形成一种极其微妙的气氛。
那“嗒……嗒……”的算珠声也停了下来。云映雪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那眼神，平静之下，仿佛有冰棱在悄然凝聚。
谢砚之看着她那副明明在意却偏要装作云淡风轻、甚至带着刺儿的模样，心中竟是莫名地一松，甚至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他倒是宁愿看她这样带着点儿小性子、活色生鲜的模样，也好过平日里那冰封般的沉静和病弱的隐忍。
他向前一步，无视了她那点微弱的抗拒，伸手不由分说地握住了她那只拨弄算珠的、微凉的手，连同那架金算盘一起包裹在掌心。
“胡说什么。”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无奈的纵容，更多的却是斩钉截铁的澄清，“哪来的红颜知己？那是当年在朔方军中一手提拔的校尉凌霜，因伤退役，不知为何流落至此，竟成了赤蛟帮的三当家。今日召见，是为探查黑沙帮线索。”
他言简意赅，将事情本质道出，目光坦诚地看着她：“旧部是真，但绝非什么红颜。我的红颜，从头至尾，唯你一人。”
他的手掌温热而干燥，紧紧包裹着她的冰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云映雪被他握着手，感受着那熟悉的温度，听着他那直接甚至有些笨拙的解释，尤其是最后那句近乎直白的告白，心尖那点莫名的酸涩和冷意，竟如同春雪遇阳般，悄无声息地融化了一角。
但她面上却不肯立刻服软，只是微微垂下眼帘，避开他过于灼人的目光，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挠了一下，像是无声的抗议，声音却依旧带着点儿轻哼： “哦？校尉？那倒是位女中豪杰了。聊了那么久，想必……线索颇丰？”
谢砚之岂能听不出她话里的那点小刺儿，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握紧她的手，低声道：“线索有，但疑点更多。她有所隐瞒，身份目的绝不简单。此事，我正想与你细说。”
他将她轻轻揽入怀中，用裘毯将她裹紧，感受着她单薄身体里传来的细微颤抖，语气变得郑重：“映雪， trust me. 无论江湖多大，旧部多少，能站在我身边的，从来只有你。”
云映雪靠在他温暖的胸膛上，听着那沉稳的心跳，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 finally，那点强撑的冷淡彻底瓦解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将额头抵在他肩头，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谁要管你那些陈年旧账。只是下次密会……记得挑个亮堂点的地方。”
谢砚之闻言，终是忍不住低笑出声，胸腔震动，将她搂得更紧。
“好。下次带夫人一起去。让夫人帮我把把关，看看还有没有‘漏网’的红颜。”
“贫嘴。”
空气中的酸味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声的温情与默契。
只是，在那温情之下，关于凌霜的疑云，却并未消散，反而愈发浓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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