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42年 汉景帝后元二年 九月十七 午时
高阙塞的秋日,阳光正好,却驱不散郡府廨舍内那股日渐浓郁的阴霾。张汤端坐于核查公房主案之后,案上摊开的已非昔日那些抚恤、边市的陈年旧账,而是数卷刚刚从郡府户曹、军中司马署调取、墨迹犹新的文书——野马川阵亡将士初核名录、对应军籍底档、伤残除名册、违纪革除文书,以及那五名“已死之人”此前领取抚恤或革除递解的原始凭证抄本。这些卷宗被分门别类,摆放得整整齐齐,每处疑点旁都用朱笔做了醒目标注,并附有简洁的勘问记录。
陈令史侍立一旁,屏息静气。他知道,中丞正在做最后的梳理与确认。证据链已然闭合,这已不是“程序瑕疵”或“管理疏失”,而是触及“欺瞒朝廷”、“虚冒战功”、“贪墨抚恤”等重罪的铁证。只需将这份核查结果,以御史中丞正式奏表的形式,呈送长安,呈于两宫御前,便足以在朝野掀起惊涛骇浪。靖王李玄业纵有泼天战功,纵是皇亲国戚,在此等“冒领军功、欺君罔上”的大罪面前,恐怕也难以轻易脱身。
“陈令史,”张汤放下手中最后一卷核对完毕的文书,目光平静无波,声音却带着一种金石般的冷硬,“这五处疑点,人证、物证、文书链,可还有疏漏?相关经办吏员的口供,可曾反复核验,确保其非受人胁迫或串供?”
“回中丞,”陈令史躬身道,“下官已反复核对,文书印鉴、笔迹、日期,皆无误。相关经办吏员,包括军中负责初核名录的功曹、户曹负责比对的令史,均已单独问询并录有口供。彼等初时推诿,言‘战事仓促,名录由各营上报汇总,或有疏漏’,然追问具体是何营上报、经手何人时,则言辞闪烁,难以自圆。尤其涉及孙丙、钱丁二人,其伤残除名、违纪革除文书皆清晰无误,且有发放抚恤、递解回乡记录为凭,断无可能再行入伍并战死。下官以为,证据确凿,可成铁案。”
张汤微微颔首,手指在案上那几处朱笔标注上缓缓划过:“孙丙,去岁高阙血战重伤除名,今岁二月领抚恤。钱丁,今年五月酗酒革除,递解还乡。此二人,一残一罪,皆不在军籍,却赫然列于野马川阵亡名录,其家属不日或将接到阵亡通知,领取第二份抚恤……好,好得很。若非此次核查,此等蠹虫,不知还要侵吞多少国帑,玷污多少忠魂鲜血。”
他抬起眼,望向窗外郡府庭院中飘落的黄叶:“李靖王治军,素以严谨着称。高阙血战,何其惨烈,军籍、抚恤亦未闻有大乱。何以野马川一战,便出此纰漏?是下面的人欺上瞒下,还是……”他没有说下去,但言外之意,陈令史心知肚明。是下面的人胆大包天,还是上面的人默许甚至纵容,借此虚报损耗,冒领钱粮?
“中丞,是否即刻起草奏表,以六百里加急,直送长安御史台,并抄送丞相府、大将军府及……梁王辅政王邸?”陈令史请示。按制,御史核查结果需报御史大夫,但如此大案,直送长安并抄送相关方,亦是常例。
张汤沉默片刻,缓缓摇头:“不。此案虽证据确凿,然牵涉边镇大将,国之干城,更值新经战事、北虏窥伺之际。若贸然上奏,朝野震动,恐非国家之福。且……”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李靖王方经血战,御敌于外,此时发难,易授人以‘倾轧功臣’之口实。本官奉旨按察,所求者,乃澄清吏治,震慑不法,非为扳倒某一人。”
陈令史有些不解:“那中丞之意是……”
“本官要亲自,将这份核查结果,面呈李靖王。”张汤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神色肃然,“看他如何解释。若其能自清门户,严惩蠹贼,追回赃款,整肃军纪,则此案或可止于朔方。若其推诿搪塞,包庇属下,甚或……牵扯更深,则本官再行上奏,亦不为迟。此乃给边镇留一丝体面,亦是为朝廷顾全大局。”
陈令史恍然,心中暗赞中丞思虑周全,刚正而不失圆融。“下官明白。可需下官陪同?”
“不必。你留在此处,看守好这些卷宗,未经本官允许,任何人不得调阅,亦不得泄露只言片语。”张汤拿起那卷整理好的疑点摘要与关键证据抄本,放入一个特制的扁木匣中,负于身后,“本官去去便回。”
朔方靖王行辕。
李玄业正与周勃、公孙阙商议加固高阙、野马川防务及钱粮筹措的棘手事宜。梁王批文要求“先行垫支”,无异于雪上加霜。府库存粮本已见底,边市收入因战事与核查而大受影响,向豪强二次借贷几乎不可能。三人眉头紧锁,气氛沉重。
“王爷,为今之计,或只能再次削减军中用度,并动员城内富户‘捐输’,许以战后加倍偿还或盐铁之利。”公孙阙无奈道。
“杯水车薪。”周勃摇头,“军中用度已一减再减,士卒颇有怨言。再减,恐伤士气。富户捐输……经历战事,人心惶惶,能募得几何?且易给人以‘苛敛’之口实。”
李玄业手指敲击着案几,沉默不语。他何尝不知其中艰难。但城防不固,如何应对匈奴可能的再次侵袭?正焦灼间,怀中的祖龙魂佩,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剧烈的、灼热的悸动!这悸动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强烈,仿佛有什么极其糟糕、极其危险的事情正在迫近,直指他的要害!
他身躯猛地一震,手下意识地按住胸口。周勃与公孙阙讶然望去:“王爷?”
李玄业摆摆手,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魂佩示警,绝非无因。是什么危险?匈奴再次来袭?还是……长安又有变故?他努力凝聚心神,试图捕捉那悸动中蕴含的模糊信息,然而除了强烈的“危机”与“内部痈疽”之感,并无具体所指。
就在此时,亲卫在门外禀报:“王爷,御史中丞张汤,在外求见,言有要事相商。”
张汤?李玄业与周勃、公孙阙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个时候,他来做什么?战事核查不是暂停了吗?
“请。”李玄业沉声道,同时整了整衣冠,端坐案后。周勃、公孙阙也肃立两旁。
张汤迈步而入,依旧是一身一丝不苟的深衣,面色平静如水。他行礼后,并未寒暄,目光直视李玄业:“靖王殿下,下官奉旨核查朔方,本不应于此时打扰殿下处置军务。然,下官在核验野马川阵亡将士名录时,发现数处重大疑点,关乎国法军纪,不得不即刻禀明殿下。”说着,他将那扁木匣置于案上,打开,取出里面的卷宗。
李玄业心中一沉。魂佩的灼热悸动,莫非应在此处?他接过卷宗,快速翻阅。随着目光扫过那一行行朱笔标注、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一份份确凿的文书证据,他的脸色渐渐变得铁青,捏着卷宗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周勃与公孙阙也凑近观看,只看几眼,便骇然失色。
“孙丙……钱丁……这,这怎么可能?!”周勃失声低呼,“此二人明明已不在军中,怎会……”
“军中司马、功曹、户曹,皆是饭桶吗?!”公孙阙又惊又怒,“如此明显的错漏,竟未发现?还是说……”他看向李玄业,后面的话没敢说出口。
李玄业合上卷宗,闭上双眼,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良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冰封的沉静,但那沉静之下,是汹涌的怒焰与刺骨的寒意。他看向张汤,声音沙哑而平稳:“张中丞,此卷宗所载,可都核实无误?”
“人证、物证、文书链俱全,下官已反复核验。”张汤迎着他的目光,不避不让,“下官冒昧揣测,此非寻常疏漏。五人皆为已除名革籍者,却同时出现于同一份阵亡名录,天下无此巧合。若非经办吏员沆瀣一气,欺上瞒下,贪墨抚恤,便是……”他顿了顿,“军中籍档管理混乱已极,形同虚设。无论何种,皆乃动摇军纪国法之重弊。下官既已查实,不敢隐瞒。然,顾及边关新经战事,殿下威名,故未即行上奏,特来面陈,听候殿下处置。”
话说的客气,但意思很明白:我给你留了面子,你自己看着办。若办得好,此事或许还有转圜;若办不好,就别怪我公事公办,上奏朝廷了。
李玄业站起身,对张汤深深一揖:“玄业治军无方,御下不严,致生此等蠹弊,惭愧无地。多谢中丞查明,使此等奸猾无所遁形,亦免我朔方军民蒙受不白之冤,更免朝廷钱粮为小人所窃。此乃大恩。”
张汤侧身避过,道:“殿下言重,此乃下官分内之事。”
李玄业直起身,脸上已无半分犹疑,只有森然的杀意与决断:“周勃!”
“末将在!”
“即刻持本王手令,将涉事军中功曹刘猛、户曹令史赵简,及所有经手野马川阵亡名录拟定、核对之吏员,全部锁拿,下狱候审!严查其是否受贿,是否受人指使,是否尚有同伙!”
“诺!”周勃领命,匆匆而去。
“公孙阙!”
“下官在!”
“立即封存相关所有账房、文书库,彻查近年所有抚恤发放、军籍变动记录,凡有疑点,一追到底!同时,以郡府名义,行文临戎等县,核查孙丙、钱丁等五人现状,是否确在乡里,取其本人及邻里保结为证!”
“下官遵命!”
李玄业又看向张汤,拱手道:“中丞,此案既由你查出,便请中丞派员,协同审理,监督全程,以昭公正。所有查实结果,本王将如实上表朝廷,自请处分。涉案赃款,追回后即刻上缴。涉案吏员,依军法、国法,严惩不贷!该杀者,决不姑息!”
他这一连串命令,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更无半分推诿护短之意。主动邀请张汤监督,自请处分,态度可谓坦诚至极。
张汤深深看了李玄业一眼,心中亦不免有几分触动。这位靖王,反应之迅速,处置之果决,担当之坦荡,确实超出他预料。“殿下既如此明断,下官敢不从命。陈令史可留此,协助审理,并记录案卷。下官亦将据实,将殿下处置之情,附于核查文书之后,呈报朝廷。”
“有劳中丞。”李玄业再次拱手,随即对亲卫道,“传令各军,自即日起,全军核查军籍、功绩,凡有冒滥、欺瞒者,准许自首,从轻发落。若被查出,罪加一等!再,以本王名义,发告全军:朝廷天使明察秋毫,蠹虫已现,本王定当彻查严惩,绝不使忠勇之士寒心,亦不容奸猾之徒侥幸!望将士们各安其位,严守军纪,共御外侮!”
他要借此事,进行一次彻底的内部整肃,同时稳定军心,向朝廷也向全军表明态度。
张汤见李玄业处置得当,不再多言,告辞离去。他需要将今日面见李玄业的经过,以及朔方即将展开的内部彻查,详细记录,形成新的文书。
行辕内,只剩下李玄业与公孙阙。公孙阙低声道:“王爷,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刘猛、赵简并非胆大包天之人,若无……”
“不必多说。”李玄业打断他,目光幽深如寒潭,“查,一查到底。不管涉及到谁,哪怕是本王身边之人,也绝不放过。另外,你暗中留意,近日军中、郡府,可有异常人事调动,或与长安往来过密者。此事,或许是冲着本王来的,那五个名字,不过是丢出来的石头,想试试水的深浅,或者……搅浑水。”
他抚上怀中似乎仍在微微发热的魂佩。这次的警示,如此强烈而具体,恐怕不仅仅是因为这几只“蠹虫”。背后,或许真有更大的“釜底抽薪”之谋,正在酝酿。
长安,梁王辅政王邸,密室。
烛光下,刘武正看着一份刚刚收到的、来自朔方的密报,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最后几乎要笑出声来。密报是潜藏于朔方郡府的一名低阶书佐所发,言张汤已发现阵亡名录重大疑点,涉及冒领抚恤,正欲面见李玄业。
“好!好一个张汤!果然不负孤望!”刘武抚掌笑道,“五个?哈哈,五个已除名革籍的死人,居然又‘战死’了一次,还要再领一份抚恤?李玄业啊李玄业,你这治军严谨的名声,这次可要臭遍长安了!”
公孙诡在一旁阴笑道:“王爷,此乃天赐良机!张汤将此案报上,李玄业纵有百口也难辩。纵使其声称是下属欺瞒,他这御下不严、失察之罪,总是跑不掉的。届时王爷在朝中稍加推动,便可请旨严查,甚至……召其入京问责!”
羊胜也道:“不错。此案可大可小。往大了说,是边将虚报战功、欺君贪墨;往小了说,也是管理混乱、有负圣恩。无论如何,都足以让李玄业灰头土脸,威信扫地。若运作得当,趁机削其兵权,或调离朔方,亦非不可能。”
刘武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在室中踱步:“不止如此。孤已命人,将李玄业在陇西借贷豪强、利息奇高,以及边市交易中诸多不合规之处,整理成册。只待此案一发,便一并抛出。数罪并罚,看他如何招架!还有,北边(匈奴)那边,孤也已去了信,让他们最近再‘活动活动’,给李玄业多找点事做。内忧外患,孤看他能撑到几时!”
他仿佛已经看到李玄业焦头烂额、束手就擒的模样,心中快意无比。“给我们在朔方的人传令,密切关注此案审理进展,尤其是李玄业如何处置。若他想弃卒保车,严惩几个小吏了事,我们便再加把火,把水搅得更浑!对了,陇西那边,李敢小儿有消息了吗?”
中行说回道:“尚无确切消息。追捕的人在山林里失去了踪迹,似已不在原先那片区域。陇西郡守那边也已行文,加大了悬赏和巡查力度。”
“继续搜!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刘武冷声道,“绝不能让那小子成为变数。还有,让我们在廷尉的人,抓紧审理窦婴门客那条线,务必挖出点真东西来。孤要让他们叔侄俩,一个在朝堂,一个在边关,同时身败名裂!”
长乐宫,窦太后寝殿。
殿内焚着安神的苏合香,烟雾袅袅。窦太后半倚在凤榻上,双目微阖,听着下方少府令禀报近日宫中用度及各宫请安事宜。她年事已高,精力不济,但对朝局宫闱的掌控,却从未放松。
少府令禀报完毕,正要退下,窦太后忽然开口,声音苍老而缓慢:“皇帝(刘荣)这两日,精神似乎好些了?”
少府令忙躬身道:“回太皇太后,陛下近日饮食稍增,也时常召见丞相、卫尉等询问政事,只是……眉头常锁,似有忧思。”
窦太后“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少府令悄然退下。
这时,殿外宦官通传:“启禀太皇太后,王美人携彘皇子前来请安。”
窦太后缓缓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柔和:“宣。”
王美人牵着刘彘的手,款步而入。刘彘今日穿着一身新裁的雨过天青色深衣,更衬得小脸白净,眼神清亮。他规规矩矩地跟着母亲行礼,口称“孙儿给皇祖母请安”,声音清脆,礼仪周到。
“起来吧,到哀家身边来。”窦太后招手。
刘彘看了母亲一眼,见王美人微微点头,才乖巧地走到榻前。窦太后拉过他的手,细细端详。孩子的手小而软,却很干净。再看他的面容,眉目间依稀有其父(景帝)的影子,却又多了几分灵动。
“彘儿近日在读什么书?”窦太后问。
“回皇祖母,孙儿在读《诗经》,太傅今日刚教了《淇奥》。”刘彘认真地回答,并不怯场。
“哦?可会背诵?”
“孙儿会背。”刘彘清了清嗓子,用稚嫩但清晰的童音背诵起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他背得流畅,虽不解深意,但语调抑扬顿挫,颇为悦耳。
窦太后听着,脸上露出些许笑意,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背得好。可知其意?”
刘彘想了想,道:“太傅说,是赞美君子德行美好,学问精湛,就像经过切磋琢磨的玉器一样,威严庄重,光明磊落,让人难忘。”
“嗯,解得不错。”窦太后点点头,看向一旁垂手侍立的王美人,“你将彘儿教导得很好。规矩、学问,都不差。”
王美人连忙躬身:“谢太皇太后夸奖。彘儿愚钝,能得太后垂询,是他的福分。妾身只愿他安康顺遂,将来能为陛下、为太后分忧。”
窦太后目光在王美人温婉沉静的脸上停留片刻,又看看眼前聪慧懂礼的孙儿,心中微微一动。这深宫之中,波谲云诡,能如此安分守己、教子有方的,倒也难得。尤其是这孩子,看着确实伶俐可人,比他那坐在御座上惶惶不可终日的兄长,似乎更显沉稳些。
“哀家有些乏了,你们且退下吧。”窦太后挥挥手,“彘儿若得闲,可常来陪哀家说说话。”
“孙儿遵命。”刘彘乖巧地行礼。
“妾身告退。”王美人亦行礼,牵着儿子缓缓退出殿外。
走出殿门,秋风拂面,带来些许凉意。王美人紧紧握着儿子的手,手心竟有些微汗。今日太后对彘儿的态度,似乎与往日不同。那一声“可常来”,或许只是随口一言,或许……蕴含着更深的意思。在这风云变幻的时节,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都可能预示着未来的惊涛骇浪。她必须更加谨慎,更加用心,为彘儿,也为自己,在这深宫的夹缝中,寻得一线生机,乃至……那遥不可及的可能。
陇西,狄道以西三十里,废弃烽燧。
这座前朝留下的烽燧坐落于一处丘陵顶部,早已废弃多年,夯土台基多有坍塌,上方的望楼更是只剩下几根焦黑的木柱,在秋风中孤零零地立着。四周荒草丛生,人迹罕至。
李敢、曲三和羌族向导阿木,在经历了三天昼伏夜出、小心翼翼的折返跋涉后,于这日深夜,终于抵达了这处预定的藏身地点。三人皆已筋疲力尽,身上衣物被荆棘划得破烂不堪,脸上、手上新伤叠着旧伤。
烽燧底部的土室尚算完整,虽积满灰尘蛛网,却可勉强遮风避雨。阿木在入口附近设置了几个简易的警戒陷阱,三人这才挤进土室,靠着冰冷的土墙瘫坐下来,拿出最后一点干粮,就着皮囊里所剩无几的水,默默吞咽。
“总算……到了。”曲三喘着粗气,老脸上满是疲惫,“这一路折返,倒是没碰上追兵。看来他们真以为咱们往深山或边境跑了。”
阿木点头:“小郎君这步棋,走得险,但也走对了。接下来,就是等了。七叔公的人,不知何时能找到这里。”
李敢没说话,只是慢慢嚼着干硬的肉脯。他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但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那种挥之不去的、仿佛被什么东西“注视”着的感觉。自那日石穴脱险后,这种感觉便时不时出现,尤其是在他做出重要决定或面临危险时。是神经过敏,还是……
他摸出怀中那半枚冰凉的靖王府暗记铜符,紧紧握在手心。父亲,您现在怎么样了?朔方还好吗?家里知道我在这里吗?
夜色渐深,荒野中只有风声和远处隐约的狼嚎。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三人相继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李敢在一种极度的不安中猛然惊醒。他侧耳倾听,除了风声,似乎还有一种极其轻微的、不同于风声的窸窣声,从烽燧外的荒草中传来,正由远及近!
他立刻摇醒身旁的曲三和阿木,手指竖在唇边,示意禁声。两人瞬间清醒,握紧了身边的短刃。
那窸窣声在烽燧下方停了下来。接着,一个压得极低、带着浓重陇西口音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般响起:“这鬼地方,真有人会来?七叔公是不是急糊涂了?”
另一个同样压低的声音回道:“少废话,仔细找找。小郎君若真按猜想的折返,这附近能藏人的地方不多。这烽燧……”
话音未落,李敢的心脏已狂跳起来!是七叔公的人!他们找来了!
他看向曲三,曲三眼中也闪过惊喜,但仍谨慎地微微摇头,示意稍安勿躁。
下方两人似乎开始绕着烽燧底部搜寻。李敢深吸一口气,用沙哑但尽量清晰的声音,朝着土室通风的缝隙,低声唤道:“可是……狄道来的?”
下方声音戛然而止。片刻死寂后,那个浓重口音再次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谁?谁在上面?!”
“李敢。”李敢吐出两个字。
短暂的沉默后,下方传来几乎压抑不住的抽气声,随即是急促的脚步声和攀爬坍塌土坡的动静。很快,两张被夜风吹得粗糙、此刻却写满激动与如释重负的脸,出现在土室入口。正是七叔公派出的两名心腹族人,李敢认得他们。
“小郎君!真是你!老天保佑!”其中一人几乎要哭出来,“七叔公都快急疯了!你们……你们没事吧?”
“没事。”李敢撑着站起,尽管浑身疼痛,但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七叔公……他老人家可好?家里……可有朔方消息?”
另一人连忙道:“七叔公安好,就是日夜悬心。朔方……前几日有信来,说北边又打仗了,靖王亲自上阵,打退了胡人,但咱们也死了不少人。还有,长安来的那个酷吏,好像查账查出了什么问题,具体不清。七叔公说,家里现在也不太平,有生面孔在四处打探,狄道老宅附近都有人盯着。所以才让我们悄悄出来,到这几个可能的地方寻你,没想到真在这找到了!小郎君,咱们得赶紧离开这里,这地方也不安全了,家里有更稳妥的地方安置你!”
李敢心中稍定,父亲无事,还打了胜仗,这让他松了口气。但酷吏查出问题、家里被盯梢,又让他心弦绷紧。他点点头:“好,我们跟你们走。曲伯,阿木,收拾一下,我们连夜离开。”
终于,在亡命奔逃多日后,他再次与家族取得了联系。然而,他知道,危机远未过去。梁王的搜捕不会停止,长安的风暴正在刮向朔方,而他这只侥幸归巢的雏鸟,面临的将是更加复杂和凶险的漩涡。
紫霄宫中。
神帝的意念,拂过下界这因一起“冒领抚恤”案而骤然激化的多方博弈。他“看到”朔方上空,那赤金气运因内部“疽疮”被张汤“刺破”,瞬间“震荡” 不休,丝丝“黑气”(贪墨、欺瞒)与“灰气”(失察、管理混乱)“纠缠” 涌现,几乎要“玷污” 核心。然而,李玄业“果断” 的“剜疮” 之举,如同“利刃”,“斩断” 了部分“黑气” 的蔓延,并“引导” 着“灰气” 向“整肃”、“自查”的方向转化,试图将这次危机,转化为“刮骨疗毒” 的契机。但其气运整体的“黯淡” 与“沉重”,已无可避免。
长安方向,梁王的暗金气运“亢奋” 跃动,“牵引” 着那股来自朔方的“黑灰”气运,“源源不断” 地“吸摄” 过来,“壮大” 自身,并“散发” 出更强烈的“恶意” 与“算计” 波动,“勾连” 匈奴“血煞”的迹象也“明显” 了一分。新帝的淡金气运几乎“微不可察”。而深宫的淡金与浅金,则在今日请安后,“光芒” 似乎“莹润” 了微不可察的一丝,与太后的深紫气运之间,产生了“一丝” 极其“微弱” 但“存在” 的“亲和” 联系。
陇西方向,李敢那点赤金光点,在与家族“根系”“重新连接” 的刹那,“光芒” 骤然“稳定” 并“明亮” 了少许,虽然依旧弱小,但已不再是风雨中飘摇的孤火。
信仰之力,在朔方的“惊怒”、“整肃”,长安的“算计”、“观望”,陇西的“重逢”、“希望”以及深宫的“微妙变化”中,继续“汹涌” 汇聚。神帝能感觉到,自身神力在持续的“输入”与之前干预的“消耗”间,“总量” 已“恢复” 并“稳固” 在略高于战前的水平,对下界气运“流向”与“节点”的感知,似乎也因这次“疽疮”事件的“剧烈演变” 而变得“更加敏锐” 与“深入”。
他“凝聚” 起一股新的、更为“凝练沉静”的信仰之力。这一次,他“谨慎” 地将力量分为数股。“最主要” 的一股,“持续” 关注朔方,“加持” 李玄业那“刮骨疗毒”的“决断” 与“公正” 意志,助其在内部彻查中,能“洞察” 更深层次的“勾结” 与“漏洞”,“稳住” 军心,“化解” 因“冒领案”可能引发的“信任危机” 与梁王随后的“政治攻击”。同时,一股“清晰” 的“警示”再度“烙印”——“敌谋在釜底抽薪,慎防后续连环。”
另一股,“关注” 长安梁王方向,“尝试” 更“清晰” 地“感知” 其与匈奴“勾连”的“具体流向” 与“可能节点”,为未来的“揭露” 或“反制” 积累“信息”。
对陇西李敢,则“传递” 一股“宁定” 与“成长” 的意念,助其在暂时安全后,能“沉心” 观察,“学习” 家族事务,为将来可能的“重任”做准备。
对深宫那对母子,则“维系” 那份“静谧祥和”,并“微幅增强” 其与太后气运间那丝“亲和”联系的“稳定性”。
“抽薪止沸,剪草除根。智者虑祸于未萌,明者避危于无形。”神帝的意念,映照着这因“釜底抽薪”之谋而骤然绷紧的天下棋局。张汤的“尺”量出了朔方的“疽疮”,李玄业的“刀”开始了剜割,但真正的“抽薪”之火,已在梁王手中点燃,并试图借助匈奴的“风”与朝堂的“势”,将整个朔方乃至李氏家族,置于万劫不复之地。然而,神帝的警示、李玄业的果决、李敢的归巢、乃至深宫那微弱的变数,都如同投入沸釜之中的“新薪”与“止沸之石”,正在悄然改变着火焰的势头与沸汤的温度。这场关乎家族存亡、边关安危、朝堂格局的殊死博弈,已然图穷匕见,下一回合的碰撞,或将决定无数人的命运,与历史的走向。
【史料记载】
* 官方史·汉书·刑法志\/李广传:“(武帝时)奸猾巧法,转相比况,禁罔浸密。律令凡三百五十九章,大辟四百九条,千八百八十二事,死罪决事比万三千四百七十二事。文书盈于几阁,典者不能遍睹。”(注:此段描述法律严密,张汤正是此中高手。)
* 家族史·靖文王本纪(二世):“张汤以阵亡名录冒滥事面诘公。公闻之骇怒,即收功曹刘猛、令史赵简等下狱,彻查军中、府中籍档抚恤,自请其罪。时梁王在长安,已得密报,阴喜,谋益急。世子敢潜返狄道,得会族人,暂匿于别业。然陇西、朔方,皆在险中。”
* 宗教史·紫霄神帝显圣录:“帝君观下界,如见沸鼎抽薪,危如累卵。乃运神光,一注嗣君,助其断腕求生,自涤瑕秽;一照奸谋,明其勾连;一稳嗣孙,安其归绪;一宁幽兰,顺其自然。然世事如弈,瞬息万变,非神力可尽掌。帝君唯静观默佑,待其自定。”
* 北地秘录·抽薪之火:“张汤发冒领案,靖文王震怒彻查,朔方军府风声鹤唳。梁王得讯,以为天助,阴连匈奴,广布流言,欲一举倾覆李氏。世子敢虽得归族,然狄道内外,眼线密布。长安深宫,彘皇子偶得太后一顾,王美人愈发谨饬。一时之间,边关、朝堂、故地、宫阙,皆在暗流狂涌之中,胜负之数,未可料也。”
(第五百零七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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