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楠七十多岁时，去见了垂垂老矣、油尽灯枯的小铃铛最后一面。
她躺在病榻上，形销骨立，看着眼前这位虽生华发、眼神却依旧清明的老人，浑浊的眼底深处是抹不去的畏惧，喘息着，用尽力气说道：“我……是恨你的。”
林楠静立床前，并未言语。
除生死外无大事。
一次次被迫经历死亡轮回，小铃铛能挣扎着活到如今尚未疯癫，心志已算极为坚韧。
“可是……我后来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她的声音虚弱而飘忽，仿佛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
“在梦里……你死了。你姐姐被困在牛家村很多年，后来……是我一次次回档，才终于帮她逃了出来，带着我一起回了京城。”
林楠听了这话挑眉，没有吭声。
“谢璟……他知道你姐姐回来了，说他早已娶了你姐姐的牌位为妻，无论如何，你姐姐都该是他的妻子。”
“你姐姐……答应了。那个时候，林家已经没人了。据说你们姐弟出事后，你那年幼的侄子也不慎病亡，你母亲承受不住打击，也跟着去了……”
“江家呢？”林楠突然插话问道。
“江家？林家的那个姻亲吗？”小铃铛迷茫地思索了片刻，才不确定地回答，“好像……是在来给你母亲吊唁的路上，遭遇了凶悍的劫匪，满门……都没了。”
她这些年消息闭塞，并不理解林楠为何独独问起江家。
“哦，这样。”林楠没有多解释，只淡淡道，“之后呢？”
“之后？”小铃铛的眼神重新变得空洞，“之后……我就和谢璟搞到了一起。他在女色上，实在糊涂得厉害。”
这个评价倒是准确，现实中，谢璟便是在一次出使时，与一个小国的太后私通被当场发现，因惧怕承担责任而懦弱自尽，唯一的作用便是给大周提供了一个发兵的完美借口。
“你姐姐……她握着林家和谢家的人脉与资源，哪怕身子在牛家村熬坏了，不能再生育，也依旧牢牢坐稳了当家主母的位置。”
“可我不甘心啊！”她的声音里带上了泣音，“就因为我出身低微，我为他生了三个孩子，却永远只能是个妾！”
“我的孩子，我付出那么多心血，却只能叫你姐姐母亲！他们取得的所有功名荣耀，都成了你姐姐教子有方的证明！可那明明……明明是我用一次次死亡换来的结果！”
“我费尽心力，终于……终于干掉了你姐姐。让她身败名裂，最后只用一卷草席扔去了乱葬岗……”
可说出这“胜利”宣言的小铃铛，脸上却没有半分喜悦，只有无尽的空洞与疲惫。
“我以为我赢了。可永远有更年轻、更貌美的姑娘来与我争夺我的丈夫。等我终于醒悟，只要那个男人活着一日，我就永无宁日的时候……”
“我悲哀地发现，我甚至还需要去笼络、讨好我自己的儿子，才能在后宅维持我那可怜的地位。”
“我明明……拥有那么大的机缘啊……”她的眼泪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可我的一辈子，究竟都在做什么？”
“偏偏，我的一生，又是所有女子艳羡的一生。我从一个乡野村女，做到了侯府的老封君，是人人传颂的‘传奇’。”
“在梦里，我至死都不明白，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直到……直到这个世界，出现了您这样的变数。”
小铃铛原本涣散的眼神骤然爆发出惊人的光芒，枯槁的手死死攥住被角，用尽最后的气力嘶声道：
“原来……原来女子还可以这样活啊！”
“可以读书明理，可以经商致富，甚至可以出将入相，可以……可以干一切一切想做的事，不必依附一个男人，不必在后宅方寸之地争得你死我活……”
“真好啊……这样的世道……真好啊……”
巨大的悲哀与难以言喻的羡慕在她眼底汹涌升起，化为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
“为什么……为什么要我见证这一切，却只能做个蜷缩在小院里的旁观者！凭什么所有女子都有了希望，都有了新的出路……我却只能困在这方寸之地，看着、望着，听着别人肆意张扬的故事！”
“我恨你啊！我恨你让我看到了天堂，却让我知道自己永远身在地狱！我恨你啊——！”
这阵剧烈的情绪波动如同回光返照，耗尽了她最后的生机。
她的声音陡然低弱下去，气若游丝，那满腔的怨恨竟奇异地化作了一丝卑微到尘埃里的哀求：
“可是……我也谢谢您……让我有幸……能亲眼见证这样的盛世……”
“大人……看在我这一世……还算乖巧配合的份上……能不能……求您……让我下一世……也生在这样的时代……”
她执拗地、用尽最后一丝意念睁着眼睛，死死望着林楠，浑浊的瞳孔里燃烧着最后的、微弱的火苗，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
林楠静默地看着她，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终究还是对着那期盼的目光，清晰地应了一声：
“好。”
小铃铛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下去，攥着被角的手无力地垂下，但那嘴角，却艰难地、缓缓地向上牵起一个微小的、释然的弧度。
“谢谢……谢谢大人……”
细弱的声音消散在空气里，她终于闭上了眼睛，气息断绝。
林楠在原地静立了片刻，等待着。
这一次，没有天旋地转，没有意识抽离，周遭的世界安稳如初。
他彻底地、真正地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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