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学术史上,如果说孔子整理六经奠定了思想基石,司马迁着《史记》确立了历史范式。
那么许慎撰《说文解字》,则是为整个中华文明构建了一座永不坍塌的“文字圣殿”。
在经学谶纬泛滥的东汉,这位被后世尊为“字圣”的学者,以一部空前绝后的巨着,完成了一场悄无声息却影响深远的“文化抢救工程”。
许慎(约58年—约147年),字叔重,汝南召陵(今河南漯河)人。
他所处的东汉,正经历着一场深刻的思想分裂——
今古文经学之争。
? 今文经学:凭借口耳相传、用汉代隶书写定的经典,与谶纬神学结合,成为官方意识形态。
学者们热衷于阐发“微言大义”,甚至为迎合政治需要不惜曲解经文。
? 古文经学:以先秦古文字书写的经典,强调文字训诂,追求本义。
但因非官方正统,备受压制。
许慎师从古文经学大师贾逵,深谙古文经典。
他敏锐地意识到,这场学术之争的核心,其实是对文字本义的争夺。
当“马头人为长”、“人持十为斗”这类基于隶书字形的随意解读大行其道时。
文字的原初意义正在被扭曲,而文字是经典的载体,文字失真必然导致经义淆乱。
更深层的危机在于:秦代“书同文”后,小篆虽统一了字形,但到东汉隶书盛行时,人们已渐不识古文字形。
加上汉代学者解经时常望文生义,汉字系统面临“意义失联”的危险。
许慎在《说文解字·叙》中痛心疾首:“诸生竞逐说字解经谊,称秦之隶书为仓颉时书……乃猥曰‘马头人为长,人持十为斗’” 。
这些荒诞解释,正在瓦解汉字的内在逻辑。
许慎认识到,要拨乱反正,必须追本溯源——
回到汉字创造的初心,系统梳理字形、字音、字义的关系。
这不是单纯的学术兴趣,而是一场关乎文明传承的保卫战。
建光元年(121年),许慎命其子许冲将历时二十余年撰成的《说文解字》献给朝廷。
这部巨着共15卷,收字9353个,另有重文1163个,是中国乃至世界第一部系统分析字形、考究字源的字典。
许慎最伟大的贡献,是系统提出了“六书”理论,这是汉字学的“第一定律”:
1. 象形:“画成其物,随体诘诎”(如日、月)
2. 指事:“视而可识,察而见意”(如上、下)
3. 会意:“比类合谊,以见指撝”(如武、信)
4. 形声:“以事为名,取譬相成”(如江、河)
5. 转注:“建类一首,同意相受”(如考、老)
6. 假借:“本无其字,依声托事”(如令、长)
这六大原则,不仅是对造字法的总结,更是一套科学的文字分析工具。
许慎用这套工具,对近万个汉字进行了一次彻底“解剖”,让每个字的构造逻辑清晰可见。
许慎创造性地发明了540部首的编排体系,将看似散乱的汉字,按照字形关联分门别类。
这不仅是检索方法的革命,更揭示了汉字的内在系统:
? “一”部开端,“亥”部收尾,暗合“始一终亥”的哲学观念
? 部首排列“据形系联”,如“齿”后接“牙”,“足”后接“疋”
? 每个部首下统摄数字,如“水”部有465字,体现“以类相从”
这种编排,让汉字第一次呈现出清晰的谱系图景。
后世的字典编纂,从《康熙字典》的214部首到现代汉语词典的201部首,皆源于此。
“说文”与“解字”:方法与体例的完美结合
书名《说文解字》本身即揭示其方法论:
? “说文”:解释字义,探求本义
? “解字”:分析字形,追溯源流
全书体例严谨,每个字先列小篆形体(保留古文字结构),次释字义,再分析字形结构(指明属于六书哪一类),最后注音(采用“读若某”的直音法)。
如:
“王,天下所归往也。董仲舒曰:‘古之造文者,三画而连其中谓之王。三者,天、地、人也,而参通之者王也。’孔子曰:‘一贯三为王。’”
这里既有字义解释,又有字形分析(“一贯三”),还引用权威说法,堪称典范。
许慎的工作远不止于编纂字典,他建立了一套完整的文字考据学方法。
1. 字形证据:以小篆为主,参以古文(战国文字)、籀文(大篆),比较字形演变
2. 文献证据:引用《诗经》《尚书》《周礼》等经典用例,证明字义
3. 方言活证据:记录各地方言用字,如“秦谓之‘芊’,楚谓之‘茮’”
针对当时盛行的谶纬神学将文字神秘化的倾向(如“刘”字拆解为“卯金刀”预示刘姓称帝),许慎坚持从实际使用和历史演变中寻找答案。
他不否认文字有“通神明、类万物”的功能,但更强调其作为记录工具的实用性。
《说文解字》的影响是双重而深远的:
? 建立学科范式:首次系统构建汉字形、音、义的研究框架
? 保存古文字形:全书以小篆为字头,保存了秦代标准字体,成为后世识别甲骨文、金文的桥梁
? 开创词源研究:通过声旁系联同源字,如“句”(勾曲义)系联“钩”、“笱”、“痀”等
? 提供训诂标准:为解读先秦经典提供了可靠的字义依据
? 终结随意解经:用科学方法遏制了今文经学家穿凿附会的风气
? 奠定古文经学优势:许慎本人就是古文经学家,《说文》大量引用古文经典,客观上提升了古文经学的地位
许慎的一生是学者式的寂寞。《后汉书》中他的传记仅86字:“性淳笃,少博学经籍,马融常推敬之,时人为之语曰:‘五经无双许叔重。’”
寥寥数语,勾勒出一个博学、质朴、受人尊敬但远离权力中心的学者形象。
他最高仅官至太尉南阁祭酒(太尉府的低级属官),晚年更因“沛相违法,慎耻与同列,即解职归”,因不屑与贪官为伍而辞官回乡。
在谶纬盛行的时代,他埋首于看似“无用”的文字研究,这份坚持近乎悲壮。
然而时间证明了一切。
当东汉灭亡,谶纬之学随之式微,《说文解字》的价值却日益凸显:
? 魏晋南北朝:被学者奉为圭臬
? 唐代:李阳冰刊定《说文》,虽多有改易,却扩大了影响
? 宋代:徐铉、徐锴兄弟校订《说文》,成为通行本
? 清代:达到研究巅峰,“《说文》学”成为显学,段玉裁、桂馥、王筠、朱骏声四大家将其推向极致
王国维曾评价:“《说文》之学,至本朝而极盛,亦至本朝而始精。”
这棵由许慎栽下的树,在两千年的学术史中枝繁叶茂。
许慎的伟大,在于他完成了一件超越时代的事——
在文字意义可能永远失落的关口,他建造了一艘承载文明基因的方舟。
当我们在博物馆凝视甲骨文的神秘、欣赏青铜器铭文的古朴时,是《说文解字》提供了破译的密码;
当我们在古籍中遇到生僻字时,是540部首系统指引我们寻找答案;
当我们探究“家”“国”“仁”“义”等字的原始含义时,是许慎的训释让我们触摸到先民的思维。
许慎不是文字的创造者,却是文字的“守护神”。
在谶纬迷信弥漫的东汉,他以惊人的理性与毅力,为汉字建立了一套科学解释体系,让每一个汉字都成为可以追溯的文明化石。
《说文解字》不仅仅是一部字典,它是:
? 汉字的“基因图谱”:揭示了每个字的历史层积
? 文明的“考古地层”:保存了先秦的语言思维
? 经学的“定海神针”:遏制了经典解释的随意性
今天,当我们用输入法轻松打出汉字时,或许不会想到,两千年前有一位学者,在油灯下一笔一画地分析着这些字形的来历。
许慎用一生告诉我们:文字不仅记录文明,它本身就是文明最精密的载体;
理解一个字,就是打开一扇通往古人精神世界的大门。
“五经无双许叔重”,这评价不只赞美他的博学,更致敬他那种在浮躁时代里坚守学术本真、为往圣继绝学的精神。
在人工智能开始学习汉字的今天,许慎的工作依然闪耀着不朽的光辉——
因为无论技术如何变迁,对文明源头的追问,永远是人类最崇高的智力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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