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
喜庆的红绸还未撤尽。
昨日宴饮的狼藉却已需紧急收拾。
天刚蒙蒙亮。
各处的管事婆子便领着粗使丫鬟小厮开始忙碌。
园子里、游廊下、甚至假山石畔,随处可见东倒西歪的酒壶。
不知谁遗落的鞋袜腰带。
扯破的扇子,摔碎的玉佩,林林总总竟堆了小山也似的一堆。
奴才们眼热却无人敢私藏。
王夫人昨夜便吩咐下来。
所有拾遗之物,必须一一登记造册,妥善收好。
待日后查问清楚,该送还的送还,免得失了礼数,得罪了亲友。
贾珍和贾琏两人宿醉未消,头痛欲裂,却不得不强打精神。
一早便聚到西府的花厅里,垂手站在贾政身旁听候吩咐。
两人心中都揣着贾赦暴毙这天大的事,彼此眼神交换,都盼着对方先开口自己好见机行事。
贾政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昨日虽醉得被抬回房。
甚至半路上被守候已久的赵姨娘截了去。
贾政兴致颇高。
非要宝刀未老地尝试慰藉一番爱妾。
赵姨娘受没受用不知道,即便不中,她惯会讨好贾政,也会夸一夸的。
反正政老爷自我感觉良好。
想起女儿风光大嫁,自己又得皇帝委以重任,贾政满面红光脚步虚浮,但又意气风发。
他正待对两个侄儿交代今日送还各家礼单,清点贺仪等事宜。
忽见东跨院的大管事王善保,一身刺眼的麻衣孝服。
连滚带爬,哭天抢地,从穿堂那边一路哀嚎震天地奔向他。
哪里还有平日作为大管事儿的从从容容游刃有余。
贾政心头猛地一沉。
他慌忙起身,脚下一软,险些栽倒,亏得左右贾珍贾琏急忙扶住。
贾珍与贾琏对视一眼。
皆从对方眼中看到终于来了的如释重负。
想必是王熙凤那边寻了时机。
将事情捅了出来。
只见王善保连滚带爬扑到阶前,咚咚磕头,泪眼八叉地悲道:
“老爷,老爷啊……出大事了!”
贾政被他这身打扮和哭声骇得心胆俱裂,颤声急问:
“你,你这身打扮,莫不是东路院……是谁……?”他都不敢问出那个死字。
王善保下意识瞥了贾琏一眼。
东路院的下人早得了叮嘱。
昨日绝不能触王爷霉头,硬是憋到了今天。
他忙以头抢地,悲声更恸:
“是大老爷,大老爷他……他昨日就薨了啊!呜呜呜……”
贾政如遭雷击,身子剧烈一晃,眼前阵阵发黑,被贾珍贾琏死死架住才没倒下。
他呆立了好半晌。
仿佛没听懂这话,直到王善保的哭声再次冲击耳膜,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贾政一把揪住自己胸前的衣襟,声音不空控制地发抖:
“怎……怎么会?昨日还好端端的……何时的事?为何无人来报!”
王善保哭道:
“就是昨儿上午的事,刑部的大人们都来了。
可,可昨日是王爷和咱们娘娘的大喜日子啊。
奴才们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在那时辰报丧,冲了天大的喜气。
多亏了王爷他老人家体恤,把事儿按下了,没让刑部当场发作。
不然……不然昨日这喜宴可就……呜呜……”
贾政一听。
原来昨日刑部就来过,竟是王爷给挡了回去。
他心头竟陡生出强烈的感激之情,对着王府方向连连拱手,老泪纵横地感叹道:
“王爷大恩啊,真是……真是体恤臣下,保全我贾家体面!
若非王爷,昨日我贾家就要沦为全京城的笑柄了。
元春那孩子也……王爷大德,贾政没齿难忘,今后在工学院定将全心全意投入。”
又听王善保抽噎着说出秋彤弑主,疑似自尽的初步判断,贾政更是捶胸顿足,痛心疾首:
“兄长啊,你,你素日里待下人是严厉了些。
可主仆名分天地之别,她们便是受了委屈,又怎能生出这般弑主的恶念。
当真是反了天了,反了天了!”
在贾政深受儒家伦常熏陶的观念里,主子无论如何不是,奴才起意弑主便是十恶不赦,罪该万死。
贾赦的荒唐,此刻倒被这骇人听闻的罪行衬得轻了。
他抹着泪,转头看向面色苍白摇摇欲坠的贾琏,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
“琏儿,不想你父亲竟就……
唉……
你先过去主持着,我这边稍作安排,随后便到,节哀……顺变吧。”
他自己说着眼泪又下来了。
贾琏此刻心中其实并无多少悲恸。
昨日初闻噩耗时的惊惧。
经过一夜反复思量竟渐渐平复。
甚至生出连他自己都不敢深想的轻松。
他觉得自己这个儿子做得够可以了。
贾赦活着时,他要钱给钱,要办事跑断腿,比孙子还听话。
有什么对不起老子的?
至于偷睡秋彤……
那也不是他主动的,是秋彤自己凑上来的。
再说了。
老爷自己玩腻了赏人或是与珍大哥他们交换着玩的时候还少吗?
给自己儿子玩一次怎么了?
横竖老爷又不是他杀的。
他心虚什么他怕什么。
念头一通达。
贾琏便期待起入主东跨院,接手贾赦那些财富姬妾,过上无人管束的逍遥日子。
但面上功夫必须做足。
他立刻做出悲痛欲绝几乎站立不住的样子,全靠贾珍搀扶,一边干嚎着。
“父亲,您怎么就这么走了啊!”
一边脚步虚浮地往东跨院挪去。
贾政看着侄儿“伤心”的背影。
想到兄长就此天人永隔。
少时兄弟间也偶有和睦,甚至兄长也曾为自己出头的记忆浮上心头。
贾政不由得悲从中来,老泪纵横,长吁短叹不止。
接下来。
该如何向母亲禀报?
昨日才经历了孙女出嫁的大喜。
今日便要承受长子暴亡的大悲。
母亲年事已高,如何禁得起这般打击?
贾政心乱如麻,甚至生出让王夫人陪着老太太回金陵老宅散心,顺便探望甄家老亲的念头。
宝玉不是也闹着要去江南见识吗?
正好一路。
可路途遥远,老太太身子是否经受得起车马劳顿?
他愁肠百结,在花厅里来回踱步迟迟下不了决断。
……
东路院。
贾琏和贾珍刚进院子。
便见院中站了一群人。
目光齐刷刷地向他和贾珍投来。
邢夫人哭得两眼红肿。
王熙凤、尤氏、李纨、探春、迎春也都到了,个个面色凝重。
王熙凤正与邢夫人低声商量着什么,脸色不太好看。
见贾琏一副伤心欲绝的假样子进来,王熙凤抬了抬眼,又嫌弃地回过头。
她现在正为贾赦丧事的银子发愁。
可没功夫欣赏贾琏哄堂大孝。
元春的嫁妆几乎掏空了公中,连贾母的体己都贴补了不少。
眼下骤然要办丧事。
还是袭爵人的丧事,不能太过寒酸,这银子从何而来?
王熙凤提议,将贾赦珍藏的那些古玩字画,名贵扇子拿出去变卖,好歹凑出丧仪费用。
邢夫人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反对:
“那些都是老爷的心爱之物,一样也不许动。
老爷生前就爱这些,去了那边,怎能没有它们陪着?都要给老爷陪葬的。”
她嘴里说着舍不得贾赦爱物,眼睛却不时瞟向库房方向,那些东西的价值,她这妻子可是比谁都清楚。
王熙凤听得暗暗咬牙,知道这继婆婆是又想独占遗产,又不想出钱办丧事,打得好算盘。
她强压着火气,道:
“太太,不是媳妇不敬。
只是眼下公中实在艰难,娘娘的嫁妆还是东拼西凑的。
大老爷的丧事若办得简慢了,外头人怎么说?
咱们这样的人家,脸面还要不要了?
那些东西是死物,大老爷在天之灵,想必也更愿看到身后哀荣,而不是守着些东西,让儿孙为难。”
探春也走了过来,她虽未出阁,但素有理家之才,看得明白。
她先向贾琏微微颔首,便对邢夫人道:
“大太太,二嫂子说得在理,眼下是难关,总不能因那些身外之物让大伯伯走得寒酸。
咱们这样人家,丧仪自有定例,缩减不得,变卖些许古玩应急,想必大伯伯也能体谅。”
尤氏站在稍远处,她是宁府的人本不便多嘴。
何况这时候贾珍来了。
由贾珍这个族长发话就行,但想着有李洵在背后撑腰,也轻声劝了一句:
“婶子,凤丫头和三妹妹思虑得周全,老爷的丧事要紧。”
李纨默默站在一旁,她是个寡妇,这等涉及银钱遗产的大事,她从不插嘴,只静静听着。
迎春独自站在角落,拿着帕子低头抹泪。
她哭,是因为骤然丧父,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死亡带来的恐惧和茫然。
可哭着哭着,她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悲痛欲绝。
那个被称为父亲的人,给过她什么呢?
除了漠视。
便是将她视为可以交换利益的物品。
她甚至想不起父亲何时对她有过一丝温言笑语,有过一次真正的关心。
这泪,有多少是为贾赦而流。
有多少是为自己这无人怜惜的命运而流,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贾珍作为族长,又是隔房侄子,轻咳一声,打圆场道:
“婶子,琏兄弟,都稍安勿躁。
依我看大妹妹和三妹妹的话不无道理,丧事总要办,体面也要顾。
伯父的珍藏挑几样不太打眼的,他平日也不是顶喜爱的,先应应急。
余下的再慢慢计较,总不能真的让伯父走得不安生。”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到贾琏身上。
贾琏心中正自交战。
他既想保住父亲那些值钱的古董,自己日后好受用。
又确实拿不出银子办丧事。
难道真要动父亲的宝贝?
他心疼!
可不卖,这丧事如何张罗?
难道真要向亲戚开口借,那更丢人。
他面上做出悲痛沉思状,半晌才嘶哑着嗓子道:
“父亲刚去就动他的东西,我这心里……实在是……可丧事……”
王熙凤最知他底细,见他这般作态,心中冷笑,面上却放缓了语气:
“二爷,您的孝心,老爷在天之灵定能知晓。
可眼下这难关总要过的。
咱们先挑几样应了急,余下的好好收着,也算是留个念想。
总不能让老爷裹成凉席草草了事罢,那才是真真不孝了。”
探春也道:“琏二哥哥,当断则断。”
贾琏看看王熙凤,又看看探春,再看看面无表情的邢夫人和等着他拿主意的贾珍,终于一咬牙,重重叹了口气。
“罢,罢!就就依你们吧,只是……定要仔细挑选,莫要动了父亲最心爱的那些。”
邢夫人见大势已去。
贾琏都点了头,自己再反对也无用,只得抽抽噎噎地又哭起来:
“我的老爷啊,你才走,他们就要动你的东西了啊………”那做作的哭声里,多少有些不甘。
众人无可奈何,谁让她是大太太呢,就算是续弦,也是贾赦明媒正娶,有诰命在身的官太太。
王熙凤懒得再与她纠缠,立刻雷厉风行地吩咐下去,让人开库房清点,又命人去可靠的古玩铺子打听。
就等着刑部验证完毕,把贾赦的尸体送回来。
而此刻。
李洵的轿子,已稳稳停在了刑部衙门的石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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