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审讯房。
此地四壁无窗,仅靠几盏油烛照明,火光跳跃,将人影拉扯得扭曲晃动,阴冷的气氛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正门对着一张宽大的黑漆公案,李洵端坐其后,陶少杰与吴主事分坐两侧下首,面前摊开笔录卷宗。
公案前方不远。
并排摆着两副上面覆着惨白麻布的尸体,正是贾赦与秋彤。
李洵余光瞅了眼,便移回来,贾赦是国公之后,袭一等将军。
突然暴毙肯定是要查清楚不能马虎,故此,验尸难免要破坏原体,看看有没有中毒或者别的内伤。
为了体面,自然在事后也要缝补完整,贾赦的死因没有别的蹊跷,几名仵作验证,确为窒息。
而内伤,亏损,肾虚之类的都是以前老毛病……
李洵心想,先把贾琏困住,罪名不明不白的给他套上再说。
孩子出生袭爵在把贾琏的罪公布出去,否则先公布出去的话,那么多人盯着荣国府爵位就不保。
先关押不公布,生了孩子袭爵再定,这意思就大不同了。
而自己掌管宗人府,袭爵还不是由着他操作。
正在想着有的没有,
贾琏被两名差役半押半扶带进来。
他一进来,仵作就把尸体盖布扯开,当面贾琏确认。
贾琏第一眼便撞见了亲爹和秋彤的尸体惨状。
他本就心虚胆战,尤其是秋彤那惨白僵直的模样,哪怕是闭着眼睛,贾琏也总感觉有双眼睛在盯着他。
“老爷……儿子……儿子不孝………”
此刻却不是害怕的时候,洗冤要紧,贾琏双腿一软,膝盖重重磕在地上。
他伏地颤抖,哭嚎堵在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陶少杰猛地一拍惊堂木。
震得李洵耳膜发麻。
“贾琏,本官问话,抬起头。”
贾琏被吓得一哆嗦,那张俊秀的脸上涕泪横流。
“现有新证,直指你合谋父妾秋彤,弑杀生父贾赦,你可知罪?”陶少杰冷声喝问。
李洵靠在椅背上,一言不发,还不到他演戏的时候。
“合、合谋弑父?”
贾琏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震惊得忘了恐惧,大声叫道:
“陶大人冤枉,那是我亲生父亲。
我贾琏便是再混账再不是人,也断断不敢生出这等禽兽不如的念头。
这……这从何说起?”
“只是不敢,那念头是有了?”陶少杰冷笑一声,拿起案上那份竹片拓印的文书。
“秋彤临死前,为何要以性命为代价吞下此物,留下琏二爷再无后顾之忧的字句?
她一个深宅妇人,若非受你蛊惑指使,或是与你情谊匪浅乃至甘愿为你铤而走险牺牲自我,不然何至于此用性命弑主?!”
贾琏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
“我,我不知道她为何要这样做,我从未让秋彤帮我做过任何事。
更别提杀父这等……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
沉默的李洵慢悠悠开口:“贾琏,你与那秋彤可是早有私情往来?”
这个问题直戳要害,比直接的指控更让贾琏慌神。
他猛地看向李洵。
眼中闪过哀求、羞愧、惊惧,他张了张嘴,半晌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王、王爷、我……这……我……她……”
“嗯?”
李洵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调
陶少杰惊堂木又一拍:
“王爷当面,你还想支支吾吾蒙混过关不成?
本官言明,弑父乃十恶不赦之首,依律当处凌迟之刑。
千刀万剐,三日方绝其息,贾琏,你可想清楚了再答。”
凌迟………
想到那冰冷的刀子在细皮嫩肉的身体上像杀鱼一样。
一片一片割自己的肉下来,贾琏顿时吓得魂不附体,浑身筛糠般抖起来。
不,不行!
绝对不能沾上这个罪。
和老爷的姬妾私通虽然难听,丢人,但比起凌迟简直不值一提。
老爷自己都把姬妾当物件儿,时常赏人、换玩,当儿子偷吃几口算得了什么。
顶多是家风不正,挨顿家法,断不至于要命。
想到这里。
贾琏把心一横,牙关紧咬,垂下头,红头涨脸的低声道:
“回,回王爷、是……是那贱人她、她先勾引我的。
我一时糊涂,才……才犯了男人都会犯的错误……”
秋彤年轻貌美。
贾赦都快入土的年龄了。
而且贪多嚼不烂的隐私,在荣国府丫鬟堆里都是出名的。
说白了就是除了亲一脸口水。
贾赦无法满足他的一堆小老婆,偏偏他又好色。
就算嚼不动也要硬舔过过瘾。
年轻俊俏又常在东路院走动的贾琏。
与秋彤那些被贾赦撩拨起了火。
又无法得到滋润的碰在一起。
那就是天雷勾地火。
可俗话说。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贾琏若真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秋彤又能奈他何?
也是为难贾琏了,天底下有几个柳下惠,李洵心中嗤笑。
他面上却故作恍然,顺着贾琏的话头,用诱供的语气,慢条斯理地推论道:
“所以,是秋彤因不堪贾赦长期虐待,本已心存死志。
最后想为你这个情郎做件大事,替你铲除障碍。
让你早日袭爵当家做主再无后顾之忧,啧啧,倒是个痴情刚烈的女子。”
“王爷!”贾琏猛地抬头,瞪大了眼睛看着李洵。
这推论太可怕了。
岂不是说。
秋彤本来不想杀我父亲。
也没胆子。
但想到临死前能让我舒坦不受老爷辖制,才狠心下手的。
虽非我杀却因为而死。
若真是如此。
那连带罪肯定逃不掉的。
贾琏慌忙摆手,声音都吓得喊哑了:
“不不不,绝无此事,绝无此事啊我从未有过想早日袭爵的想法!
秋彤她、她那大逆不道的想法跟我无关,我完全不知啊。”
陶少杰将盛放竹片原物的托盘端到贾琏眼前,冷声道:
“贾琏,仔细辨认,此物乃从秋彤喉中取出,其上字迹你可认得?作何解释?!”
贾琏哆哆嗦嗦地移动眼珠,看向那枚带有浅淡污血的竹片。
当琏二爷再无后顾之忧那几个歪扭的字迹映入眼帘时。
他浑身剧烈一颤,猛地向后缩去。
“这…这贱人她想害我,好狠的心,她血口喷人,定是……定是……”
“定是什么?”李洵饶有兴致地追问。
贾琏脑中乱成一锅粥,求生的本能疯狂运转。
凌迟的恐怖画面不断闪现。
必须找出一个合理能撇清自己的理由。
他想起了那日秋彤半是撒娇半是哀求地让他向老爷讨要自己。
而自己当时含糊其辞,未曾应允……对了,就是这里。
贾琏急道:“定是她怨恨我,怨恨我不肯向老爷开口讨要她。
她才怀恨在心,不仅害了老爷,还想拉我垫背。
这毒妇心思何其歹毒!”他说得咬牙切齿,将那一点曾有的露水情分和愧疚都化作了恼恨。
当时自己拒绝,只是觉得时机未到,想等老爷自然死亡后全盘接收。
没想到反而激得那秋彤走了极端。
贾琏暗恼秋彤不懂他的稳扎稳打,又恨她竟就因这事儿报复。
实在可恶!
说到底,秋彤只是个姬妾奴才。
他贾琏是国公之后,贵门的公子哥,区区个半奴婢妾,哪至于让他冒险了。
陶少杰看了一眼李洵,见他没有继续问话,开口接道:
“王爷,单凭此竹片与贾琏一面之词,教唆杀人罪确实证据薄弱,疑点重重难以定论。
且据下官查访,贾赦瘫痪已久,身体亏虚至极,太医院曾有脉案,言其五脏衰败,纵无此事也恐难久持。
贾琏身为仅剩嫡子,袭爵顺理成章,似无必要行此险,冒天下之大不韪。”
他这话既是陈述案情疑点,也是说了句公道话。
毕竟。
谁会为了一个本就快死的人,背上弑父的千古骂名呢?
贾琏一听,苍白的脸上顿时恢复点血色,忙不迭地点头,语气激动道:
“陶大人所言极是,我一向对老爷恭敬孝顺,唯命是从。
岂会,岂会行那猪狗不如之事!
老爷他身子是不好了,我更该尽心侍奉,盼着他多享几天福才是。”
贾琏努力想挤出几滴孝子泪,奈何惊吓过度,只干嚎了两声。
陶少杰继续按程序问道:
“既如此,你与贾赦生前关系究竟如何?与秋彤私通多久?
为何秋彤临死,独独要留下指向你的字句,你当真未曾给过她任何承诺或暗示?”
贾琏定了定神努力组织语言。
他先摇头,又连忙点头,脸更红了,愧疚万分道:
“我与老爷,自是父慈子孝……呃,是我一直孝顺老爷。
秋彤她,我只是,只是偶尔……被她迷惑,来往过几次,但都是她主动的。”说到后面,贾琏声音又低了下去。
风流场中的老手如李洵,一听便知这几次水分极大,怕是时常才对。
贾琏顿了顿,偷偷抬眼觑了觑李洵的脸色,见他似乎并无不悦,才壮着胆子继续道:
“至于承诺,真的没有,王爷,老爷前些日子吩咐我给二妹妹相看人家,说办成了有赏。
东路院的东西任我挑选,我当时就觉得,为老爷办事是分内之事岂能贪图赏赐,便婉言谢绝了。
想必……想必就是此处,让秋彤那贱人误会了,以为老爷连她也会赏给我,而我不要她,这才因爱生恨,酿成大祸!”
贾琏说得情真意切,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不贪财物,恪守孝道却反遭陷害的可怜虫。
至于心中真实所想。
熬死老子接收全部,那是打死也不能说的,傻子才会连这都抖出去。
李洵心中失笑。
贾琏这厮。
关键时刻倒也有几分急智,这故事编得虽不算天衣无缝,倒也勉强能自圆其说。
他故意顺着贾琏的话,总结道:
“如此说来皆是秋彤一人之错,是她误解贾赦之意,因妒生恨,进而弑主,最后还想拖你下水。”
“正是,正是如此,王爷明察秋毫!”贾琏连连叩首,事情就是如此啊,还是王爷看的明白。
然而。
李洵话锋陡然一转,转向陶少杰,像是在不经意问律法,好奇道:
“孤又不曾熟读大顺律法,陶侍郎,这贾琏与秋彤私通。
若是瞒着贾赦,这儿子偷盗父亲姬妾,依律,该当何罪啊?”
陶少杰猝不及防,愣了一下。
王爷,您刚才不是还在帮贾琏开脱弑父之罪吗?
怎么转头又提起这茬?
这不是把贾琏往另一条死路上推吗?
他硬着头皮,依据大顺律如实回道:
“回王爷,依律,奸父祖妾者,属内乱重罪,当处斩立决。”看了眼贾琏,陶少杰皱眉,王爷到底唱白脸还是黑脸。
“斩立诀?”贾琏如闻晴天霹雳。
他惊骇欲绝地看着李洵,又看看陶少杰,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凌迟是慢慢死,斩立决是马上死。
横竖都是要他的命啊!
“王爷,王爷救我。”贾琏再也顾不得什么体面,连滚爬地扑到李洵案前,涕泪交加地哀求:
“王爷,这……这……求您看在……看在凤姐儿她怀着身孕的份上,救我一救啊!”
他慌乱之下,口不择言。
竟将王熙凤有孕之事脱口而出。
还想以此作为求情的筹码。
李洵脸色骤然一沉,一脚将他踹开,厉声喝道:
“混账,你内子怀孕,与本王何干?再敢胡言乱语罪加一等!”
他这一脚力道不小,贾琏被踹得翻滚出去,胸口闷痛。
这才猛然醒悟自己说错了话。
贾琏慌忙改口,磕头如捣蒜:
“王爷恕罪,王爷恕罪,我的意思是内子有孕不能没有父亲。
求王爷开恩,看在未出世孩儿的份上,饶我一命吧。”贾琏现在是真怕了,哭得那叫伤心欲绝。
偷父亲的小老婆罪那么重的吗?
他一个纨绔公子,又不读书科举,身上的同知官儿都是花银子买的。
哪会去读什么律法。
李洵心中怒意未消。
贾琏这蠢货,竟敢以此软威胁。
看来必须要把他远远打发。
李洵面上却显出几分为难和回护之色,先瞪了陶少杰一眼,斥道:
“陶侍郎,你是存心要与本王作对吗?区区一个姬妾,还是贾赦那等昏聩之人房里的。
你就要定孤侧妃堂兄的死罪,你眼里还有没有孤?!”这话说得颠倒黑白,陶少杰被骂的猝不及防。
冤枉啊,明明是王爷你挑起来的话头。
陶少杰真是有苦说不出,只得躬身垂首:“下官不敢,王爷息怒。”
贾琏见李洵似乎维护自己,胆气又壮了些,继续哭求:
“王爷,您要救我啊……”
李洵皱着眉,片刻,他转向陶少杰,提示道:
“贾琏这奸父祖妾之罪,若是贾赦本人知情,甚至默许、乃至有意赏赐呢?那还算不算偷?还算不算奸?”
陶少杰被李洵反复跳跃的思路弄得有些懵,这次本官怎么回答,斟酌着道:
“若,若家主知情或默许,甚至有意为之,则情有可原,或可罪不至死。”
他顿了顿,不知李洵底扮演黑脸还是白脸,是要帮贾琏减罪还是整他,干脆补充了关键一句。
“然,贾赦已逝,死无对证。”如此,本官就和王爷一样索性黑白脸都唱,既帮了贾琏开罪,又没完全帮他。
“你这说的不是废话。”李洵毫不客气地白了陶少杰一眼。
“贾琏偷其父,姬妾一事就算贾赦死了,也还可以让邢氏作证不是?
邢氏若知道贾赦对姬妾一事本就要赏儿子,那偷妾不伦罪就不成立,可免死罪。”
贾琏大喜。
果然……,王爷他还是关照我的。
陶少杰点头:“论理,是……下官立即派人去请邢氏…”
“不必。”李洵淡然拒绝:“就这样定了,贾府是孤的亲家,孤难道不比你清楚他家情况吗?”
陶少杰被噎得无语,索性闭口不言,看王爷到底想如何。
李洵有些烦躁,不耐地挥挥手。
等了半天。
不见李洵要开口,陶少杰只得将话题重新拉回主案,沉声问贾琏:
“贾琏,你既与秋彤有私,可知她平日遭受贾赦虐待之事?”
“知,知道一些。”贾琏精神已近恍惚,下意识回答。
“她,她在我面前哭诉过,说老爷生病后脾气古怪,时常变着法子打骂虐待……”
李洵又装小白插话了,奇怪道:
“哦?秋彤早已对贾赦心怀怨恨了?看来杀心非一日所起啊。
贾琏,你既知秋彤怨恨贾赦,为何不早加防备或提醒贾赦?
他一个残废之人,若知身边人有异心,多派些人看护,秋彤哪还有机会下手?”
贾琏脑子已是一团浆糊,哪里还能细细品味李洵话中的陷阱?
他只听到李洵似乎认同了秋彤早有杀心,连忙顺着哭诉:
“王爷,我哪知道那贱人心肠如此歹毒,竟真敢下手啊。
我若早知道她有弑主之心,不用老爷动手,我早就将她乱棍打死了!
老爷,老爷他死得好冤啊……”贾琏捶胸顿足真是痛悔不已。
陶少杰在一旁却是听明白了。
好嘛,王爷又给贾琏挖出一个知情故纵罪。
虽比不得弑父、内乱那般十恶不赦。
但按律。
也少不了一百杖责,三年牢狱之灾。
李洵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了贾琏的干嚎:
“好了好了,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他转向陶少杰,语气笃定说道:
“陶侍郎,依孤看,这案子也没那么复杂。
什么教唆杀人、什么奸父祖妾,证据都不足,扯来扯去徒增烦恼。
贾琏最大的错处,无非是知晓秋彤对贾赦不满,却未加警惕,这算什么?”
陶少杰总算明白李洵玩什么了,又要给贾琏安个罪,又要当好人,他立刻躬身应和:
“王爷明断,下官也认为,教唆与内乱之罪难以坐实。
贾琏所涉,按律是知情故纵罪,未能及时劝阻或防范为主。
依律,当杖一百,徒三年。”
“杖一百,徒三年?”贾琏一听,虽然还是刑罚,但比起凌迟斩首要好上千万倍。
他连连叩头:“王爷开恩,只是那一百杖,我,恐怕……恐怕挨不住啊……”期期艾艾地看着李洵。
李洵脸上露出不悦,呵斥道:
“没出息的东西,孤既然在此,岂能真看着你受皮肉之苦?。”
他对陶少杰没好气地吩咐道:
“陶少杰,那一百杖,孤看就免了,贾琏毕竟是功勋之后,且情有可原。
给他安排一间干净的单独牢房,好生看顾,饮食不可短缺,听明白了吗?”
陶少杰心领神会地松了口气。
好好好,王爷终于给贾琏定了罪。
他立刻应道:
“下官遵命,王爷体恤,下官这就去安排。”
杖责可免,但这三年徒刑,看来是跑不掉了。
李洵这才站起身,缓步走到瘫软在地的贾琏面前。
他凑到贾琏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道:
“琏二,孤能帮你的就到这儿了。刑部自有法度,孤也不好太过明目张胆。
你且安心去待着,孤既开了口,他们不敢亏待你。
等风头过去些,孤再设法替你周全,未必真要把三年坐满。”
贾琏已是感激涕零,哪里还会细想?
他只觉王爷虽踢了他一脚,骂了他几句,但终究是看在亲戚情分上,救了他性命免了他酷刑。
还承诺日后捞他,这简直是再生父母啊!
他泪眼模糊地望着李洵,哽咽道:
“王爷大恩,贾琏没齿难忘,日后,日后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李洵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笑,直起身,对陶少杰道:
“此案便如此结了吧,对外不必细说,只言贾琏疏忽失察待刑部进一步查证即可。
孤新婚燕尔,可不想看到外面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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