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谷内弥散不去的血腥与焦糊气味,呜咽着掠过寒鸦谷的平台。远处,谷口方向的厮杀声、爆炸声愈演愈烈,火光将那片天空映照得一片通红,显然战事已经进入了最白热化的阶段。金属碰撞的锐响、垂死的惨叫、愤怒的吼声、建筑物倒塌的轰鸣……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汇成一首残酷而激烈的战争交响曲,不断冲击着这片刚刚经历过另一场生死搏杀的土地。
然而,在这平台中央,却仿佛存在着一个无形的、孤寂的结界。
喧嚣被隔绝在外,只剩下风声,以及……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静默。
宋无双伏在铜山冰冷僵硬的尸身上,一动不动。
她的姿势,依然保持着最后刺剑、下按的那个动作。左手无力地瘫软在身侧,肩胛处恐怖的凹陷和扭曲,昭示着那里骨骼的彻底粉碎。右腿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裤管被鲜血和尘土染得看不清原本的颜色。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因为方才最后那一下用力和暗紫色能量的刺激,有些又崩裂开来,渗出新的、但已然不多的鲜血,缓缓地、执着地,沿着她残破的衣衫和身下铜山的尸体,向下流淌,最终汇入那滩已然开始微微凝固的、暗红色的血泊之中。
她的脸,大部分埋在沾染了血污的凌乱发丝里,只露出小半张苍白的侧脸。脸上的血污已然干涸,呈现出暗褐色,与她毫无血色的皮肤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她的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上沾着细小的血珠和尘土,如同两柄折断的、染血的黑色小扇。
没有呼吸的起伏。
没有生命的迹象。
仿佛一尊用血肉和痛苦雕琢而成的、写满了惨烈与不屈的塑像,被永恒地定格在了这胜利与死亡交织的瞬间。
只有那只右手。
那只依旧死死地、用尽所有生命最后力量攥握着“破岳”剑柄的右手。
五指如同铁钳,深深地嵌入剑柄上凸起的、粗糙的防滑纹路之中,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白色,仿佛已经与剑柄的金属融为一体。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老树的虬根,蜿蜒盘踞在苍白失血的皮肤下,诉说着这只手的主人在最后一刻,是何等的决绝与不甘。
剑,依旧深深地插在铜山的胸膛里,贯穿了他的身体,剑尖从后背透出,钉入了下方坚硬的岩石地面少许。宽厚的剑身,在周围熔炉火光的映照下,反射出一种暗沉沉的、仿佛吸收了所有光线的乌光,唯有剑脊上那几道凸起的、此刻也沾满了血迹的纹路,隐隐流转着一丝极淡的、属于金属本身的冷冽光泽。
“破岳”剑,陪伴了宋无双无数个日夜,饮过无数强敌之血,也承载着她最纯粹的武道信念。此刻,它完成了自己使命的最后一击,也仿佛耗尽了所有的灵性与锋芒,与它的主人一起,陷入了深沉的沉寂。
一人,一剑,一尸。
构成了一幅凄绝、悲壮、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美感的画面。
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十几个呼吸,也许已经过去了一盏茶的时间。
谷口方向的厮杀声,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那激烈的、仿佛要掀翻整个山谷的喧嚣,在达到某个顶点之后,开始出现了衰减的迹象。爆炸声少了,喊杀声也变得零落而分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短促而凄厉的惨叫,以及某种……带着明显优势的、属于进攻一方的呼喝与命令声。
显然,外面的战斗,已经接近尾声,而且是以进攻方(很可能是周晚晴率领的突袭小队以及可能赶到的边军)占据上风而告终。
平台周围的空气,似乎也随着这战局的变化,而产生了微妙的不同。
那些原本被刀疤头目驱赶着前往谷口迎敌的幽冥阁杀手和工匠,并未能完全阻挡住入侵者的脚步。零星的、浑身浴血的幽冥阁溃兵,开始从不同的方向,仓惶地逃回平台附近,或者试图躲进山谷更深处的洞穴和工棚。
当他们看到平台中央那副景象时,无不骇然失色,如同见到了最恐怖的梦魇,远远地便绕开,甚至不敢多看一眼,只顾着亡命奔逃。
铜山大人的死,以及那个如同修罗般钉在他尸体上的女人,已经成了他们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
就在这时——
一阵略显急促、却依旧保持着某种韵律和警惕的脚步声,从平台通向谷内深处的方向传来。
不是溃逃的散兵游勇。
脚步声沉稳而有力,显然是训练有素、且目标明确的一队人马。
很快,七八道身影出现在平台的边缘。
为首一人,身材敦实如铁塔,皮肤黝黑粗糙,脸上布满风霜刻痕,背后交叉背着两柄黑沉沉的破山锤,腰间皮囊鼓胀,正是“地火雷”石破天!
他身后,跟着四名同样浑身浴血、但眼神依旧锐利、手持刀剑弓弩的“夜不收”精锐。
石破天奉周晚晴之命,带领两人去炸毁矿洞入口。他们顺利完成任务,用剩余的所有炸药,将那个最深处的矿洞入口炸得彻底坍塌封死。随后,他们并未立刻返回与周晚晴汇合(因为听到谷口方向杀声震天,知道周晚晴他们可能已经陷入苦战),而是选择从山谷内侧,沿着工匠和守卫可能逃跑的路线,反向清剿、侦查,同时也试图寻找周晚晴和宋无双的踪迹。
此刻,他们一路清理了几个试图躲藏的幽冥阁残兵,终于来到了这处平台。
当石破天的目光,落在平台中央那副景象上时,这位久经沙场、见惯了生死的老卒,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瞳孔骤然收缩!
“我的老天爷……”他身后的一个“夜不收”低声惊呼,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震撼。
平台上的景象,实在太过触目惊心!
那个如同铁塔般的巨人尸体(他们虽然没见过铜山,但看那体型和气势,以及周围散落的巨斧,也能猜出身份),那柄贯穿其胸膛的、熟悉的宽厚长剑,以及那个伏在尸身上、浑身是血、几乎看不出人形的身影……
“是宋女侠!”另一个“夜不收”失声道,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惜。
石破天脸色凝重无比,他挥了挥手,示意众人保持警戒。他自己则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地朝着平台中央走去。
他的脚步很轻,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特别是宋无双和铜山的尸体,以及那柄剑。他经历过太多战斗,也见过太多诡异的事情,知道有些高手即便身死,也可能留有后手或者陷阱。
然而,随着他的靠近,除了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惨烈气息,并没有任何异常发生。
他走到近前,距离宋无双和铜山的尸体只有三步之遥,停了下来。
近距离观察,那景象更加令人心颤。
铜山那庞大的尸体,脸上凝固着惊骇与不甘,胸口那个被“破岳”剑造成的伤口,狰狞可怖,周围的皮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仿佛被灼烧过的焦黑与撕裂状。暗红色的血液已经流得差不多了,只在身下形成了一大片粘稠的、半凝固的血泊。
而宋无双……
石破天这个铁打的汉子,看着宋无双那残破不堪、几乎找不到一块好肉的身体,看着她那以一种近乎永恒的姿态紧握剑柄的手,看着她低垂的、毫无生气的侧脸,鼻子竟然也有些发酸。
他见过无数英勇战死的将士,但像眼前这般惨烈、这般决绝、这般……明明已经油尽灯枯、却依旧以一种不屈的姿态“钉”在敌人尸体上的景象,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这需要何等顽强的意志?何等惨烈的决心?
栖霞观的女侠……果然名不虚传!
“宋女侠?”石破天试探着,用尽可能轻缓的声音唤了一声。
没有任何回应。
只有风声呜咽。
石破天深吸一口气,缓缓上前一步,伸出手,想要去探宋无双的鼻息和脉搏。他的手伸到一半,却又停住了,目光落在了那只死死握着剑柄的手上。
这只手,仿佛蕴含着某种魔力,让他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兵,都感到一丝敬畏,不敢轻易亵渎。
他绕到侧面,蹲下身,仔细地观察着宋无双。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毫无血色,嘴角、下巴、脖颈处全是干涸和新鲜的血迹。眼睛紧闭,睫毛一动不动。
石破天屏住呼吸,将手指极其小心地、轻轻地探到了宋无双的鼻端下方。
时间,仿佛又慢了下来。
一秒,两秒,三秒……
石破天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越来越沉。
没有感觉到任何气息的流动。
他又将手指移向宋无双脖颈侧面的脉搏处,那里同样冰冷,感觉不到丝毫跳动。
他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难道……真的……
就在石破天几乎要确认宋无双已然牺牲,心中涌起巨大悲痛与惋惜之时——
他的指尖,在宋无双脖颈的皮肤上,似乎……极其极其轻微地,感觉到了一丝……颤动?
那颤动微乎其微,微弱到如同蝴蝶翅膀的轻振,又如同深秋最后一片落叶的飘零,几乎让人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石破天浑身一震,眼睛猛地睁大!
他不敢置信地,将手指更加贴近,屏住所有气息,集中全部精神去感受。
一秒,两秒……
又是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冰冷却又带着一丝极其微弱温热的……脉动!
仿佛地底深处,那即将彻底熄灭的余烬,在最后一刻,不甘地迸发出的、一点几乎看不见的火星!
虽然微弱到随时可能彻底消失,但……它确实存在!
宋无双,还活着!
“还有气!”石破天猛地抬起头,对着身后紧张的“夜不收”们低吼,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快!把咱们带的保命药拿来!还有水!小心点,她伤得太重,绝对不能轻易挪动!”
身后的“夜不收”们闻言,精神大振,立刻行动。一人解下腰间的水囊,一人从怀中掏出沈婉儿特制的、最珍贵的“九转护心丹”和止血生肌散。
石破天小心翼翼地,用匕首割开宋无双腰间和手臂上一些被血痂粘住的衣物,露出下面狰狞的伤口。他不敢动她的左肩和右腿,那显然是骨折了。他先检查肋下那处明显的暗器伤口,发现周围的皮肤已经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黑色,显然毒性不轻。
“先喂护心丹!再清理伤口!”石破天沉声道。
一名“夜不收”小心地撬开宋无双紧咬的牙关(发现她的牙齿竟然咬得极紧,几乎用上了撬棍的力气才勉强打开一条缝隙),将用水化开的“九转护心丹”药液,一点点滴入她的口中。药液顺着喉咙流下,宋无双毫无意识的喉咙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本能地吞咽了一点。
石破天则用清水小心地清洗她肋下的伤口,挤出一些发黑的毒血,然后撒上止血生肌散,用干净的布条紧紧包扎起来。其他几处较大的伤口,也做了类似的处理。至于那些密密麻麻的小伤口,暂时只能先不管。
做完这些最基本的急救,石破天已经满头大汗。他知道,这只是杯水车薪。宋无双的伤势太重了,内伤、外伤、毒伤、骨折……尤其是内腑和心脉的损伤,从她这气若游丝的状态就能看出,已是濒临崩溃。没有沈婉儿那种级别的神医及时救治,仅凭他们这些粗浅的战场急救和几颗丹药,根本救不回来。
必须立刻把她送回铁壁关!
“快!准备担架!不,不能用担架,她身上骨头断了好几处,不能颠簸!去找块门板或者结实平整的木板来!”石破天急声道。
一名“夜不收”立刻转身,去附近的工棚寻找。
石破天则和另一人,小心翼翼地将宋无双那只依旧紧握剑柄的右手,尝试着从剑柄上剥离下来。
然而,他们发现,这只手握得实在太紧了!五指如同焊死在了剑柄上,任凭他们如何小心地掰动,竟然纹丝不动!仿佛那剑柄已经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石大哥,这……” “夜不收”为难地看着石破天。
石破天看着宋无双那即使在昏迷(或者说濒死)中,依旧不肯松开剑柄的手,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算了,别硬掰了,小心伤到她的手指。连剑一起……想办法固定好。”
很快,那名“夜不收”找来了一块不知从哪个工棚拆下来的、相对平整厚重的木板。众人小心翼翼地将木板垫在宋无双身下,然后连同她身下的铜山尸体,以及那柄贯穿了一人一尸的“破岳”剑,一起……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铜山的尸体上“拔”了出来。
“噗嗤……”
剑身脱离血肉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铜山的尸体似乎又微微颤动了一下,但终究再无任何异状。
而宋无双,被平放在了木板上。她的右手,依旧紧紧握着“破岳”剑的剑柄,剑身斜斜地指向天空,剑尖还滴落着暗红色的血珠。
这副景象,看上去更加怪异而悲壮。
但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了。
石破天和两名“夜不收”小心地抬起木板,另外两人则在前后警戒。
“走!立刻返回谷口,与周女侠汇合,然后撤回铁壁关!”石破天低吼一声,抬着木板,朝着谷口方向,快步走去。
他的脚步尽可能平稳,但心中却焦急如焚。
宋女侠这伤势,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与死神赛跑。
希望还来得及!
希望沈女侠能有回天之力!
当他们抬着宋无双,穿过一片狼藉的工坊区域,快要接近谷口时,正好遇到了正带着人向谷内搜索的胡馨儿和几名“夜不收”。
胡馨儿一眼就看到了木板上的宋无双,以及她那惨烈的模样和依旧紧握的长剑。
“六师姐!!!”胡馨儿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扑了上来,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她想碰触宋无双,却又不敢,小手悬在半空,颤抖着。
“胡女侠,宋女侠还有一口气,但伤势太重,必须立刻送回关内救治!”石破天急声道,“周女侠呢?”
胡馨儿强忍悲痛,抹了把眼泪,快速道:“四师姐去鹰嘴崖了!狄军偏师提前猛攻,鹰嘴崖告急,四师姐带人去支援了!让我们清理完谷内,立刻带着六师姐和情报返回铁壁关!”
石破天闻言,脸色更加凝重。四师姐那边也是凶险万分!
“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回去!”石破天道。
胡馨儿点头,立刻安排人手前后护卫。一行人抬着宋无双,快速穿过已经被肃清、但依旧一片混乱的谷口,踏上了返回铁壁关的险峻路途。
归途,比来时更加沉重。
木板上,宋无双静静地躺着,如同沉睡,又如同已经离去。
只有那只紧握剑柄、不肯松开的手,以及那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脉搏,证明着她的不屈与坚持。
剑折,人未倒。
魂燃,意不消。
残躯立如松,风雪不能凋。
寒鸦谷的硝烟渐渐远去,铁壁关的轮廓在前方隐约浮现。
但每个人心中都清楚,另一场关乎生死、关乎边关存亡的、更加残酷的战斗,或许才刚刚拉开序幕。
而他们抬着的这位女侠,能否挺过这一关,见到明天的太阳,犹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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