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棚的蓝布被正午的日头晒得发沉,檐角垂着的纸幡褪成了浅白,被穿堂风掀起时,露出竹骨上缠的细麻绳——那是张磊昨天和王大叔一起缠的,每绕三圈就打个结,说这样经得住风。供桌前的白烛燃得正旺,烛泪顺着铜烛台蜿蜒而下,积成半透明的琥珀状,香烛的檀香味混着纸钱燃烧的烟火气,裹着灶房飘来的炖肉香,在空气里酿出一种沉郁又温热的味道。
灵棚最靠里的角落,竹竿搭起的支架上挂着张立伟生前的工装,藏青色的布料磨出了毛边,后腰处还缝着块补丁——是罗三英去年冬天补的,用的是小鑫穿旧的棉袄里子,针脚密密匝匝,像圈细碎的星子。小鑫就蹲在工装下方,后背贴着冰凉的竹竿,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怀里紧紧抱着父亲的旧安全帽,脸埋在帽檐里,鼻尖蹭着粗糙的外壳,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那顶藏青色的安全帽是张立伟五年前买的,当时他刚换了辆二手卡车,特意去镇上的劳保店挑了最结实的一款。外壳上沾着洗不掉的柴油渍,是去年拉机油时溅上的,罗三英用肥皂搓了三遍都没搓掉,张立伟却笑着说“这样才像干活的样”。帽檐左侧有一道浅褐色的划痕,是前年帮邻村李大爷修拖拉机时,被松动的零件蹭到的,当时小鑫还踮着脚摸了摸,问“爸爸疼不疼”,张立伟把他举过头顶,让他坐在自己肩膀上:“爸爸不疼,这道印子是勋章呢。”
安全帽的内衬是米白色的棉布,被常年的汗渍浸得发暗,却磨得格外柔软。小鑫把脸颊贴上去,能清晰地闻到那股熟悉的味道——柴油的辛香混着父亲身上的汗味,还有阳光晒过的暖味,是他从记事起就刻在骨子里的味道。有次张立伟拉货回来,累得倒在炕上就睡,小鑫偷偷把脸埋在父亲的颈窝,闻着的就是这股味道,安稳得像躺在晒过太阳的棉被里。
“这娃咋蹲在这儿?地上凉。”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穿透灵棚的嘈杂,落在小鑫耳边。他抬起头,眯着眼睛看向来人,是村西头的王二柱。老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拎着个粗布包,包角露出半截黄纸——是给逝者烧的纸钱。王二柱的脚步有些蹒跚,走到小鑫面前时,特意顿了顿,怕脚下的纸钱灰蹭到孩子的裤腿。
小鑫赶紧把安全帽抱得更紧了,往后缩了缩身子。他认得王二柱,以前总看见这爷爷和父亲在玉米地边上吵架,声音大得整个村都能听见。有次他放学回来,看见王二柱把父亲的锄头扔到了沟里,父亲气得脸通红,却还是捡回锄头,蹲在田埂上给王二柱递烟:“二哥,地界的事咱慢慢说,别气坏了身子。”后来他才知道,两家的玉米地挨得近,王二柱总说张立伟的玉米苗长到了他家地里,占了他的收成。
王二柱见孩子怕生,脸上露出一丝尴尬,他放下布包,从怀里掏出块用油纸包着的水果糖——是镇上供销社买的橘子味的,以前他孙子来的时候,他总揣在兜里。他把糖纸剥开,露出橙黄色的糖块,小心翼翼地递到小鑫面前:“娃,别怕,我是你王爷爷。来,吃块糖,甜的。”
小鑫的视线落在糖块上,又飞快地移回安全帽上,摇了摇头。王二柱的手僵在半空,叹了口气,慢慢蹲下来,离小鑫有两尺远的距离,声音放得极轻:“这是你爸的安全帽吧?我认得,去年他帮我修水泵,就戴着这顶。”
小鑫的耳朵动了动,抬头看向王二柱。老人的眼角皱得像核桃壳,眼里却闪着柔和的光:“那时候天旱,我家水泵坏了,地里的玉米都快蔫了,我急得直跺脚。你爸拉货回来,看见我蹲在井边发愁,二话没说就把车停在路边,扛着工具箱就过来了。”王二柱说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膝盖,“他蹲在水泵旁边修了三个时辰,膝盖都磨红了,我让他歇会儿喝口水,他说‘二哥,玉米渴不得,得赶紧修’。”
灵棚里的风掀起纸幡,发出“沙沙”的响。王二柱的声音带着哽咽:“我以前总跟你爸吵地界,现在想想,那点破事算啥啊。你爸心善,知道我老伴常年吃药,去年秋收的时候,偷偷把自家的玉米多装了两袋,放在我家门口,说是‘二哥,今年玉米收成好,给婶子熬粥喝’。”他把糖块放在小鑫身边的石头上,“娃,这糖你拿着,甜丝丝的,吃了就不想哭了。你爸是个好人,王爷爷以前对不住他,以后你要是想吃糖,就去我家找我,我给你买。”
小鑫看着石头上的糖块,又看了看王二柱泛红的眼眶,慢慢松开了紧抱安全帽的手,捡起糖块放进嘴里。橘子味的甜香在舌尖散开,他想起父亲以前也总给他买这种糖,拉货回来就从口袋里掏出来,糖块被体温捂得暖暖的。他小声说:“王爷爷,爸爸说,玉米苗长到一起,才长得旺。”
王二柱愣了愣,随即笑了,眼泪却掉了下来:“对对,你爸说得对,长得旺。”他站起身,对着供桌的遗照恭恭敬敬地鞠了三躬,转身时,脚步比来时轻了些,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小鑫重新把安全帽抱在怀里,糖块的甜味还在嘴里,他舔了舔嘴唇,又把脸埋进帽檐。灵棚里的人来来往往,脚步声、叹息声、偶尔的啜泣声交织在一起,他却像处在一个独立的小世界里,只有怀里安全帽的柴油味,能让他觉得安心。
“小鑫?”一个略显生疏的声音响起。小鑫抬头,看见个穿着蓝色夹克的男人,三十多岁的样子,手里拎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些包装精致的饼干。是镇上开货车的刘国强,以前总跟父亲抢拉货的生意,有次两人在货运站吵起来,刘国强说张立伟“故意压价,抢别人饭碗”,张立伟红着脸反驳“我只是想给娃多挣点学费”。
刘国强走到小鑫身边,有些局促地挠了挠头。他昨天在货运站听说张立伟出事了,心里咯噔一下,连夜从外地赶回来,路上还翻了遍通讯录,才找到张家村的地址。他蹲下来,把塑料袋放在地上,推到小鑫面前:“叔给你带的饼干,巧克力味的,你爸说你爱吃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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