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深重的阴影缓缓移开,午后的日光有些刺眼地泼洒在莫锦瑟脸上,让她微微眯了眯那双沉淀着千年寒冰的眸子。她步履未停,由碧城搀扶着正要登上停在一旁的朴素马车,却在马车门帘即将掀开的刹那,脚步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骤然钉在了原地!
宫门广场一侧的树荫下,站着四个身形各异却都挺拔如松的身影,以及那个她最不愿、也最不敢在此刻见到的、抱着孩子的男人。
大哥莫元昭,一身威仪深重的紫袍,面容沉凝如渊;二哥莫瑾瑜,太医常服纤尘不染,眉宇间忧色如织;三哥莫云从,礼部侍郎的文雅中夹杂着昨日的惊痛未平;四哥莫叔白,武将的刚毅被此刻的焦灼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而被他们簇拥在中间,或者说,他们的中心焦点,正是宋麟——他一身玄墨常服,挺拔的身姿却透着一种被极度压抑的沉痛,怀中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童——宋珩。
莫锦瑟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紧接着便是如同被巨石重压般的窒息感!
今天是什么日子?她心中泛起冰冷的荒诞感。该见的,不该见的,想逃避的,不想面对的,如同宿命安排好的一般,尽数堵在了这象征着皇家威严的宫门口!一个接一个,要将她苦心筑起的冰墙生生撞碎!
还未等她有任何反应,大哥莫元昭已然一个箭步跨上前来,那双与父亲莫名极为相似的、深如寒潭的眼眸中,此刻翻滚着痛心、不解与久别的牵挂:
“锦瑟!”莫元昭的声音低沉,带着一家之长的威严和压抑的责备,“你何时回的长安?为何不回将军府?那是你的家!一家人都在等着你!你……你难道连家都不要了吗?”
“家……”
莫锦瑟的脸上极快地掠过一丝仓皇的裂痕,随即又被更冰冷的淡漠覆盖。那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
她不敢回去。那座充满了欢乐也承载了最深悲恸的府邸,每一个角落都可能藏着时雨的笑声。时雨的书房,时雨的小院,时雨在她离开前还撒娇讨要新首饰的房间……她怕自己一个失神,就会走到时雨的房门前。她怕推开那扇门,看到的不再是鲜活娇憨的妹妹,而是那片浸透了绝望与死亡的血色桃花林!她怕那无法抑制的心魔会瞬间将她吞噬,让她在狂乱中将眼前这些关切着她的、也是时雨生前最爱的兄长们,视作阻挡她们姐妹相聚的仇敌!她的指甲再一次深深掐入掌心那刚愈合不久的软肉里,试图用痛楚维持清醒。
“家?”莫锦瑟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个弧度,那笑容却空洞得没有一丝温度,甚至带着一丝自我毁灭的嘲弄。她想说的那句话几乎冲口而出:时雨回家了吗?最终被她死死压下,化作一声带着诡异笑意的轻语:“……现在住的地方很好。清净。我……很喜欢。”
莫瑾瑜的目光如同最敏锐的探针,几乎穿透了莫锦瑟强装的平静。他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瞬间的脸色僵滞,看到了她极力压制却又泄露在眼底深处的惊惧与痛苦翻滚!他太清楚她的病灶有多深。时雨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那深入骨髓的愧疚与失去至亲的剧痛,已将她扭曲成另一种存在。她将自己冰封在名为“无情”的甲胄里,用疏离和冷漠隔离所有靠近的温度,因为每一次接近,都可能引发摧毁她自己也摧毁他人的风暴!她不是不爱,不是不想,是害怕自己的靠近,最终会将所爱之人也拖入那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她的心,早已化作满是尖刺的炼狱!莫瑾瑜的心如同被无数冰锥反复刺穿,却死死咬着牙,没有将这份洞察说出,他必须小心,再小心,唯恐一丝刺激就将她推向彻底崩解的边缘。
就在这时!
一个奶声奶气、如同雏鸟初啼般稚嫩清脆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紧绷的空气:“爹爹——”宋珩在宋麟怀中扭了扭,小胖手指着莫锦瑟的方向,满是依赖地抱紧了宋麟的脖颈。
莫锦瑟刚刚勉强重新筑起的冰墙,在这声“爹爹”响起的刹那,轰然剧震!她看似平稳的脊背,如同被无形重锤击中,几不可察地猛地震颤了一下!指甲瞬间深陷入皮肉!
紧接着,宋珩那双继承了母亲清澈又带着孩童好奇的乌溜溜大眼睛,终于聚焦在莫锦瑟身上。小孩子的感知敏锐而直接,他瞬间认出了那张与家中珍藏画卷上几乎重合的脸庞!一股血脉相连的亲切感冲破了陌生感,他立刻兴奋又有些委屈地朝着莫锦瑟伸出小小的手臂,带着哭腔响亮地喊道:
“娘亲!娘——亲——!”
轰——!!!
这两个字,如同天地初开时最猛烈的惊雷,狠狠劈落在莫锦瑟的灵魂深处!她全身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那不仅仅是一个震动,而是从灵魂深处涌出的、让她整个人都几乎无法站稳的滔天巨浪!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声带的痉挛!喉头如同被滚烫的硬块死死堵塞!连呼吸都瞬间停滞!
她……她的珩儿……
她不敢回头!不能回头!她感觉自己一旦回头,那强行维持的冰冷外壳就会瞬间崩塌!那被压抑了三年的、如同岩浆般汹涌的爱与无法弥补的愧疚会瞬间将她焚毁!她会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将那小小的、软软的身子狠狠抱在怀里!可这拥抱之后呢?她的黑暗会否吞噬了他?她的敌人会否将矛头对准他?她这个早已深陷泥沼的怪物母亲,带给他的只会是灾厄!
巨大的恐惧让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嘶吼和泪水强行压回!她猛地闭上眼,又倏然睁开!眼底仅存的温存被一种令人心寒的、如同淬毒般的冰冷强行浇灭!
她甚至没有完全转身,只是极其僵硬的侧了侧身,用那带着清晰可辨的微弱颤音,用一种刻意拔高的、极其刻板的语调对着宋麟的方向呵斥道:
“宋世子!”
这三个字喊出,冷硬如石!“请管好你家小公子!”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距离:“不要——随意攀扯!认错人了!”
“莫锦瑟——!!”宋麟再也无法忍受!他的声音如同濒死的困兽发出的最后嘶吼,蕴含着无边无际的痛苦、愤怒与绝望!他抱着怀中明显被母亲的冰冷言语吓得呆住、小嘴扁着蓄满泪水的宋珩,几步冲到莫锦瑟面前,几乎将孩子捧到了她的视线之下!“你一定要做到这般地步?!你一定要如此——绝——情——?!”
宋麟的双目赤红,死死盯着莫锦瑟那双强装冰冷实则已摇摇欲坠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在泣血:“你看清楚!他是谁?!他是你的亲骨肉!是我与你生下的孩子!!宋——珩——!他才四岁!他什么都不懂!他只知道想念他的娘亲!这三年他每天都在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宋麟的声音因剧痛而破碎哽咽,他几乎说不下去,低头看着怀中懵懂无措、又被父亲此刻的激动吓坏的儿子,心如刀绞!“你看看他!就一眼!只看一眼都不行吗?!你心是石头做的吗?!你怎么忍心?!”
莫家兄弟个个面色铁青,难以置信地看着莫锦瑟。莫叔白粗豪的脸上更是肌肉抽搐,眼中是巨大的震惊与难以理解的愤怒!小五怎么会变成这样?!当年她亲手割断与孩子的联系,是为了保住珩儿,他们都懂!也痛!可如今,威胁已经过去(在他们看来),她平安归来,位高权重,为何还要将最无辜的孩子推开,用如此伤人的话语去刺伤那颗最纯粹、最依恋她的稚子之心?!这比三年前更决绝、更无情!
面对宋麟泣血的质问,面对兄长们惊痛的目光,面对怀中幼子越来越浓的恐惧和无助,莫锦瑟没有任何回应。
她甚至连一丝犹豫的表情都没有显露。只是——极其突兀地、极其冰冷地、又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冷笑了一声!
那笑声短促、尖锐,没有一丝温度,如同冰锥凿击冰面!
“儿子?”她终于转过脸,那张绝美却苍白如雪的脸庞上没有任何情绪,眼神落在宋珩那张与宋麟酷似却又带着她眉眼痕迹的小脸上,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谁的——儿子?”她的目光转向宋麟,那眼神里淬着刺骨的冰棱:“宋世子,你搞清楚。”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如同寒冰坠地:“他姓宋——不姓莫!”她甚至微微扬起下颌,露出一个嘲弄的弧度:“与我——”她的声音里带着刻意的、残忍的停顿:“——有任何——关——系——么?”
话音落下,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呜哇……娘亲……娘亲不要珩儿了……娘亲坏坏……”宋珩终于被母亲那冰冷绝情的语气彻底击垮,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小小的身子在宋麟怀里剧烈挣扎。
而莫锦瑟,就在这撕心裂肺的哭声中,在这数道痛彻心扉的目光注视下,猛地转身!动作快得近乎仓皇!她一把掀开车帘,几乎是跌撞着钻进了马车,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哑地对车夫下令:“走!回府!”
马车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宋珩的哭声被骤然爆发的马力甩在后面,却又像跗骨之蛆,死死追随着马车!
“娘亲——!”小小的宋珩被父亲放下的瞬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喊!他迈着小短腿,不顾一切地朝着绝尘而去的马车拼命追去!他不懂!他不明白!娘亲为什么不抱他!为什么不理他!为什么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他只知道娘亲走了!娘亲不要他了!“娘亲!娘亲等等珩儿!娘亲——!!!”他追得太急,小小的身子猛地绊倒在地上!膝盖重重磕在坚硬的石板路上!金贵的锦缎裤子瞬间破开,殷红的血丝迅速洇出!手掌也擦破了皮!疼痛和巨大的恐惧彻底淹没了他!他趴在冰冷的石板上,撕心裂肺地哭嚎着,泪水和泥土混在一起,小脸一片狼藉:“娘亲——娘亲……哇……”
那惨烈的哭喊,穿透了马车厚重的木板,如同最锋利的锥子,狠狠扎进了莫锦瑟的心口最深处!
“——!”
马车里,莫锦瑟的身体再也控制不住地剧烈痉挛起来!她猛地捂住胸口,喉咙深处压抑着破碎的呜咽!眼前全是宋珩那张涕泪横流、写满被抛弃的巨大恐惧的小脸!还有他跌倒时膝盖上那片刺目的鲜红!那红色,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点燃了她身体里那头被压抑了三年的暴虐野兽!
“呃啊——!”她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刚才维持的冷静面具彻底粉碎!一股无法宣泄的巨大痛苦和毁灭欲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
她像疯了一样,在疾驰的马车狭小空间里疯狂翻找!双臂猛烈地挥舞,将坐垫下、角落里的东西全都掀翻出来!“在哪里!在哪!!”她的声音嘶哑扭曲,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癫狂,“酒!我的酒呢?!拿来!!拿给我!!”她的眼睛赤红一片,布满血丝,脸上是因巨大痛苦和难以忍耐的戒断反应而扭曲的狰狞!
“小姐!小姐!您冷静点!您别吓我啊!”碧城从未见过莫锦瑟如此失控的模样,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抱住她的腰,眼泪汹涌而出,“快到了!小姐!再忍忍!很快就到家了!”
“给我酒——!!”莫锦瑟根本听不进任何话语,巨大的空虚感和噬骨的焦灼如同亿万只蚂蚁在啃噬她的骨髓!唯有那灼烧喉咙的烈酒,才能短暂浇灭这能将人活活逼疯的痛苦与幻象!
马车终于回到崇义坊那座清冷的宅邸。
车尚未停稳,莫锦瑟就一把掀开车帘,几乎是滚落般下了车!她推开想上前搀扶的碧城,踉踉跄跄地、跌跌撞撞地冲向自己的卧房!如同一道飘忽的青影,却又带着一种决绝的疯狂!
碧城惊恐万状地紧随其后。
当她终于冲进卧房时,那浓烈得刺鼻的血腥味混合着之前残留的酒气,如同无形的重拳狠狠砸在她的脸上!
眼前的景象让她几乎当场晕厥!
莫锦瑟背对着房门,跪坐在地毯上。
一把闪烁着寒光的匕首,被她紧紧握在右手!而那匕首的刀刃,正在疯狂地、毫无章法地在她左手臂、右手腕、甚至撩起裙摆在小腿、脚踝的皮肤上反复切割!
噗嗤!噗嗤!噗嗤!锋刃切开皮肉的闷响令人牙酸!暗红色的血液如同盛开的妖异花朵,在地毯上迅速弥漫开来!手臂上一条深可见骨的创口,甚至能看到皮下那点苍白的骨膜!鲜血如同细小的喷泉,激涌而出!而她似乎感觉不到一丝疼痛!脸上没有痛苦的表情,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又带着某种病态“解脱”感的迷惘专注!
她的另一只手甚至在配合着,撕裂刚刚割开的伤口!
她的泪水不断地涌出眼眶,顺着苍白脸颊滑落,滴在满是鲜血的手臂上,再洇进地毯,但那泪水仿佛是身体的本能反应,与她的表情和动作毫无关联!
“小——姐——!!”
碧城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肝胆俱裂地扑了上去!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抓住莫锦瑟握着匕首的右手手腕!整个人几乎趴在她背上,用身体的重量去压制她的疯狂!“不要!住手啊!您看看您在干什么?!停下!求您停下!!!”
哐当!匕首被碧城强行夺下扔得老远!
莫锦瑟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软软地向后倒在碧城怀里。她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赤红的眼中一片空茫的死寂,只有泪水还在不停地无声流淌。
“酒……”莫锦瑟茫然地看着天花板,嘴唇翕动,发出微弱的、带着乞求的嘶哑声音,“碧城……酒……”
碧城心碎欲绝!看着小姐身上那些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汩汩冒血,看着那几乎被血浸透的衣衫和地毯,看着那张惨白如纸、布满泪痕却一片空寂的脸庞……她颤抖着手,终于从角落拎出那个刚刚回来时她怕小姐再喝、偷偷藏起来的……那个沉重的酒坛。
莫锦瑟看到酒坛的瞬间,眼中爆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狂喜!如同沙漠旅人看到了绿洲!她几乎是用抢的从碧城手中夺过酒坛,完全无视了身上恐怖的伤口和淋漓的鲜血,拔开坛塞!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倒杯浅酌,而是仰起头,如同渴求雨露的焦渴草木,将冰冷辛辣的酒液对着自己的头脸,不管不顾地、决绝地倾倒下来!
哗啦啦——!
冰凉刺骨的高度烈酒,像瀑布般浇落在她的头顶!瞬间打湿了她的乌发,浸透了她的衣襟!刺鼻的酒气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窒息氛围。
酒水顺着她苍白消瘦的面颊流淌,冲刷掉一些血污,也流进她身上那些可怖的伤口里!剧烈的蛰痛感瞬间席卷全身!
然而,在这极致刺激的痛楚和烈酒冲刷下,莫锦瑟紧绷得如同即将绷断的弦的身体,似乎……竟奇异地松弛了一点点。她像是终于抓到了一根悬浮在无边深渊上的稻草,那狂乱赤红的眼眸中,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名为“感觉”的微光。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浓重的酒气似乎暂时驱散了脑海中宋珩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她自己手腕下翻开的血肉带来的恐惧幻象。她没有擦拭,任由酒水和血水混合着在脸上、身上流淌,抱着那沉重的酒坛,靠坐在床榻边冰冷的地上,如同一个被彻底洗劫一空、仅余躯壳的破布娃娃,眼神涣散地望着虚空。
碧城泪流满面,颤抖着拿来干净的水和布巾,开始小心翼翼地、拼命地按压那几处最深的伤口,试图减缓血流,一边声音哽咽地哀求:“小姐……求您了……别再这样了……我们……我们包扎……包扎上就好了……”
傍晚时分,在碧城近乎崩溃的哀求和莫锦瑟默许的麻木中,终于等来了匆匆赶来的莫瑾瑜。
卧房内的景象,饶是这位见惯了生死的太医院院判,也瞬间脸色惨白,如坠冰窟!
浓烈的、几乎让人无法呼吸的酒气是背景底色。而真正刺入人骨髓的,是那浓稠得化不开的、粘腻的血腥味!地上、床边、莫锦瑟那身素色中衣上……大片大片刺目的暗红色已经凝固发黑!几道最深的伤口被碧城用撕下的白布条紧紧勒着勉强止血,但血水还是不断渗出!更多的,是她手臂、小腿上那密密麻麻、新旧重叠、深浅不一的细小血痕!如同被最暴戾的野兽反复撕咬抓挠过!
莫锦瑟依旧蜷坐在那里,怀里抱着那个已经空了的酒坛。身上的血污被碧城勉强擦拭掉一部分,露出苍白如死灰的脸色。她的长发被酒水浸湿又干涸,凌乱地贴在脸颊和脖颈上。她的眼神是空的,比在朱雀台、比在宫门口、比在紫宸殿面圣时更加空洞麻木的、望不到尽头的虚无。仿佛身体里的灵魂早已被那柄匕首连同血液一起切割流尽,只留下一具承载着无尽哀伤与自我毁灭意志的沉重躯壳。
莫瑾瑜的心脏剧烈地抽搐着!巨大的悲伤与无力的愤怒几乎要将他撕碎!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快步上前。随身带来的医箱里,银针、烈酒、止血的药粉、洁净的白布……
莫瑾瑜的指尖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作为一名顶尖的医者,他见过无数惨烈的外伤,可眼前这具由亲妹妹支离破碎的躯体,每一道伤口都像是割在他心上的刀。
他迅速收敛心神,强迫自己进入冰冷专业的医者状态。但当他目光扫过莫锦瑟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依旧猛烈地冲击着他。
最深的几道位于手臂和小腿,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甚至能隐约看到白森森的肌腱。碧城临时捆扎的布条早已被鲜血浸透,颜色暗沉。更令莫瑾瑜心头窒息的,是遍布她肌肤的那些新旧交叠、密密麻麻的细小血痕——有些是新鲜绽开的皮肉,血色鲜红;有些则是已经结痂、呈现出暗红或浅粉色凸起的旧疤;还有一些则褪成了苍白凹陷的印记。这些伤疤如同蛛网般层层覆盖,无声诉说着长久以来非人的自我摧残!
他沉默地取出烈酒冲洗伤口,动作尽可能轻柔,但酒精灼烧血肉的剧痛还是让莫锦瑟无意识绷紧了身体。她的眼神依旧涣散空洞,仿佛感知不到这皮肉的疼痛,只是本能地对那股刺激产生反应。莫瑾瑜用银钳小心地处理嵌入的细小纤维碎片,清理创口,再敷上止血生肌的药粉,药粉一接触伤口,便发出细微的嗞响。他熟练地用银针穿了特制的羊肠线,开始缝合那几道最深的裂口——针线穿过皮肉、拉扯闭合的每一个微动作,都仿佛是在缝合他自己撕裂的心。
房间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银针穿过皮肉的细微声音以及莫瑾瑜压抑的呼吸声。
终于,将最后一处深可见骨的伤口仔细缝合并覆盖上厚厚的药棉纱布后,莫瑾瑜缓缓直起身。额角已沁出细密的冷汗,不只是劳累,更是巨大的精神煎熬。
他看着蜷缩在那里、衣衫半敞、浑身浸满血污和酒渍、如同被玩坏丢弃的瓷娃娃般的莫锦瑟。她的眼神依旧空茫,抱着那个空酒坛,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锦瑟……”莫瑾瑜的声音因疲惫和巨大的心痛而嘶哑破碎,他猛地蹲下身,双手用力抓住莫锦瑟的肩膀,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从这沉沦的深渊拽出来!
“你看看!你看看你都对自己做了什么?!”他的声音终于无法抑制地拔高,带着泣血的痛心与愤怒,“这身伤!这些疤!你感觉不到疼吗?!啊?!”
莫锦瑟似乎被他的摇晃和吼声惊动,茫然地抬眼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垂下,长长的睫羽如同脆弱的蝶翼剧烈颤动,却依旧不答。
莫瑾瑜看着她这副麻木空洞、却又潜藏着惊惶痛苦的模样,心如刀绞。他太清楚了!自从时雨含恨自尽于桃花林之后,他那个明媚骄阳般的妹妹就垮了!她的神志被巨大的愧疚和悲痛彻底撕毁!
“这是‘躁郁之疾’啊!妹妹!”莫瑾瑜的声音带着沉重的悲鸣,道出了父亲与他都讳莫如深的真相,“南疆时,父亲的秘信中都告诉我了!你这病,躁时无法自控,如同烈火焚心,只想毁灭眼前的一切,包括你自己!郁时心如死灰,沉沦在万劫不复的黑暗深渊,不见天日!”他指着手臂上那新缝合的狰狞伤口,“酒!父亲的信也说了!在南疆,他们发现只有烈酒,才能在你躁狂发作、自毁倾向最强烈时暂时压下那足以焚尽一切的暴戾火焰……用那灼烧喉咙胃腑的剧痛和眩晕,勉强换得片刻……片刻的麻痹和沉睡……”
这残酷的真相被他亲手揭开,字字泣血。
“可今日呢?!今日在宫门口!”莫瑾瑜眼中泛起痛苦绝望的泪光,“珩儿……珩儿那一声‘娘亲’!那是你心底最柔软也最不能触碰的伤疤!生生扯开了你用三年光阴勉强糊住的心伤!那孩子摔倒时膝盖上的血……你看得清清楚楚!你忍不住了……那道旧疤被彻底揭开……你看似冰冷无情地推开他,用最恶毒的话刺伤他……可那之后呢?!”
他指着满地狼藉的血污,指着她身上数不清的新伤旧疤:“这之后!就是回到这里!用更惨烈的自残来发泄那被引爆到巅峰的、你根本无法承受的痛苦!用更深的伤口来覆盖心口那道撕开的裂痕!是不是?!”
莫瑾瑜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巨大的无力和悲怆:“我知道……我知道你比谁都痛!时雨的死,抽走了你半条魂魄!活着的每一天对你都是凌迟!你要抱着那份悔恨、那份绝望、那份足以压垮万仞巨山的愧疚熬过每一刻!可看到你这样一遍遍拿刀往自己身上割……”他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泪水终于滑落:“二哥……二哥我心痛啊!二哥恨不能代你受过!恨不能替你痛!”他用力摇晃着妹妹的肩膀,“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帮你!父亲来信千叮咛万嘱咐,说你受不得太大刺激……要我用药要缓和……要顺你心意……可……可我这样顺着你……看着你伤害自己……我看着你抱着酒坛像抱着唯一的水源……看着你把自己弄得像个血人……二哥……二哥我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锦瑟!你告诉我!你要我怎么做?!到底要怎么才能把你从这地狱里拉出来?!!!”
莫锦瑟被他摇晃着,听着他字字泣血的控诉和无助的呐喊,身体微微颤抖着。空洞的眼底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泪,依旧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无声滑落。她张了张嘴,仿佛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如同呜咽的小兽:“……酒……还要……酒……”
她的声音微弱而茫然,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依赖和乞求。
莫瑾瑜抓着她肩膀的手,如同瞬间被抽空了力气,颓然地松开。他踉跄着后退一步,看着妹妹再次陷入那种被酒瘾和痛苦支配的空茫之中,脸上的血色褪尽,只剩下深深的挫败和哀伤。
他缓缓转过身,肩膀微塌,背影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一个医术冠绝天下的太医,却救不了与自己血脉相连、深陷心灵地狱的妹妹。这无能为力的巨大悲哀,几乎要将他压垮。
他默默地开始收拾散落的药瓶和染血的布巾。房间内,只剩莫锦瑟抱着空酒坛,眼神空洞地望向不知何处的虚空,浓重的血腥与酒气交织,凝结着化不开的绝望。碧城早已哭得脱力,瘫坐在一旁的地上,捂着脸无声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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