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回归的过程，并非温柔的苏醒，而是一次从无尽深渊被强行打捞起来的、伴随着剧痛与眩晕的撞击。
宋茜猛地睁开眼，视野里是疯狂闪烁的红色警报灯和弥漫的灰色烟尘。刺耳的金属扭曲声、能量管道短路的噼啪声、以及压抑的呻吟和呼喊，如同潮水般涌入她的耳膜，取代了穿越“门扉”时那片吞噬一切的寂静。
她发现自己半躺在指挥席上，安全束缚带勒得她胸口发闷，巨大的过载力似乎仍残留在这具躯体里，每一块肌肉都在抗议。头部传来一阵阵钝痛，嘴里有淡淡的铁锈味——可能是撞击导致的牙龈出血。
“汇报……情况！”她挣扎着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不像自己。
通讯频道里充斥着杂音和断断续续的回应。
“指挥……官……这里是舰桥……结构性损伤……多处失压……”副官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剧烈的咳嗽。
“引擎室报告！主引擎离线！推进器部分失效！我们在……飘流……”
“科学实验室……莉娜主任？听到请回答！”
“医疗舱！需要增援！这里有重伤员！”
混乱的信息碎片拼凑出一个残酷的现实——“启明”号遭受了重创。
宋茜强忍着眩晕和不适，解开了安全束缚带，身体因失去固定而微微晃了一下。她扶住冰冷的指挥台，目光急切地扫过主战术屏幕。屏幕大部分区域已是雪花和乱码，仅有少数几个传感器还在顽强工作，传回断断续续的外部图像和内部系统状态图。
图像显示，“启明”号正漂浮在一片陌生的星域中。远处是稀疏而陌生的星团，散发着冰冷、缺乏生机的光芒。近处，没有任何熟悉的星标或星云，只有深邃的、近乎纯粹的黑暗。而更触目惊心的是内部状态图——代表舰体结构的三维模型上，布满了刺眼的红色和黄色警告区域。舰体中部靠近引擎舱的位置，有一个巨大的、代表严重破损和失压的红色标记，数个生活舱段和仓储区也显示为黄色，失去了联系。
他们成功了，他们从“织构者”那致命的“星坠流沙”中逃脱，穿越了那扇古老的“门扉”。但代价，是这艘承载着人类文明最后火种的方舟，变得支离破碎。
“启动紧急预案！所有尚能行动的部门，优先抢救伤员，控制火情和失压！工程部，我要一份详细的损伤评估报告，立刻！”宋茜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强行压下了喉头的腥甜和内心的惊涛骇浪。她是指挥官，她不能倒下。
她的手下意识抚向胸口，那里，路岩晶体传来的不再是穿越时的灼热与剧烈脉动，而是一种……沉静而恒定的温暖，如同风暴过后平静的海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抚力量。仿佛在告诉她，他还在，他们的联系未曾断绝。
“指挥官！”张伟的声音从通讯中传来，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深重的疲惫，“护盾系统完全崩溃，武器系统能量供应中断，舰体结构完整性下降到百分之四十三……我们失去了超过三分之一的生活舱段和近一半的仓储物资。动力系统……情况更糟，主引擎彻底沉默，备用能源仅能维持生命保障和基础系统运行七十二小时。”
一个个冰冷的数字，如同一把把重锤，敲击在宋茜的心上。百分之四十三的结构完整性，意味着“启明”号已经失去了长距离航行的能力，甚至一次稍大一点的机动都可能导致舰体解体。
“人员伤亡呢？”宋茜的声音低沉。
“……初步统计，确认死亡……六十七人，重伤一百零三人，轻伤……几乎遍布全舰。”张伟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悲痛。
死亡六十七人。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一个共同从地球逃离，怀揣着寻找新家园梦想的同胞。宋茜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带着烟尘和焦糊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
“尽全力救治伤员。将尚能运转的维生系统集中到结构完好的核心区域。工程部，优先修复内部通讯和基础能源供应。”
命令一道道下达，残存的指挥系统开始艰难地运转起来。船员们从最初的震惊和恐慌中逐渐恢复，训练有素地投入到抢救和修复工作中。尽管空气中弥漫着悲伤与绝望，但求生的本能和对命令的服从，支撑着他们行动起来。
几个小时后，初步的秩序得以恢复。主要通道的紧急照明被修复，内部通讯也恢复了大部分功能。莉娜和荒木教授带着几名科学部的成员，步履蹒跚地来到了舰桥，他们脸上带着烟熏的痕迹和疲惫，但眼神中却闪烁着惊异的光芒。
“指挥官，”莉娜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我们……我们可能来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时空。”
她将一块尚能工作的便携式终端连接到主屏幕，调出了有限的探测数据。“外部背景辐射频谱与我们数据库中的所有记录都对不上！物理常数……似乎有极其微小的偏差，尤其是在亚原子层面。而且，我们完全失去了与已知宇宙任何导航信标的联系，包括那些最古老的脉冲星基准信号。这里……像是一个被隔离的宇宙气泡，或者……”
“或者是一个‘避难所’，”荒木教授接口道，他的眼镜碎了一片，但目光却异常锐利，“就像‘指引者’传说中提到的，规避宇宙级灾难的‘路径’终点。‘织构者’的网络信号在这里完全消失了，它们似乎真的无法追踪进来。”
不同的时空，物理常数的微小偏差，与已知宇宙的彻底失联……这些信息如同又一记重锤，但这次，锤击之后，却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他们确实跳出了“织构者”的掌控范围，尽管代价惨重。
“我们暂时安全了，”宋茜得出了这个初步结论，但心情并未轻松多少，“但‘启明’号的状态，撑不了多久。我们需要找到一个可以停靠、进行大规模维修的地方，或者……一个适合殖民的星球。”
然而，外部传感器传回的画面，除了遥远的、陌生的星光，就只有一片虚无。没有行星，没有星云，没有小行星带，甚至连可供收集的星际气体都稀薄得可怜。这片空间，贫瘠得令人绝望。
希望之后，是更深的困境。他们驾驶着一艘濒临解体的破碎方舟，漂浮在一片未知而贫瘠的时空孤岛上。
就在这时，宋茜胸前的晶体突然再次传来一阵清晰的脉动，比之前的安抚性温暖多了一丝指向性。同时，一直沉默融合在晶体中的“指引者”意识，也传递来一段极其模糊、却带着明确方向感的意象——并非语言，而是一种感觉，指向星图中某个特定的、看似空无一物的黑暗区域。
“莉娜，荒木，”宋茜立刻说道，手指向那片黑暗，“集中所有剩余探测功率，扫描那个方向。‘指引者’……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科学团队立刻行动起来，将有限的能源分配给指向性探测阵列。几分钟的等待，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
突然，负责操作探测器的技术员发出一声惊呼：“有……有东西！非常微弱，但确实存在！一个……一个巨大的能量源？或者质量源？信号太模糊了，无法分辨！”
主屏幕上，在那片深空背景中，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与环境辐射融为一体的光点，被艰难地标记了出来。
那是什么？是另一个“门扉”？是一个未知的巨型结构？还是一颗隐藏在黑暗中的、未被探测到的星球？
无人知晓。
但它是在这片绝望的虚无中，唯一出现的、可能代表着“去处”的坐标。
宋茜凝视着那个微弱的光点，破碎的方舟在虚无中静静悬浮，前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与唯一的光。路岩晶体传来的脉动与“指引者”的指向，是他们此刻唯一的罗盘。
“调整残余动力，设定航向，目标——那个信号源。”宋茜的声音在寂静的舰桥中响起，带着伤痕累累的坚定，“速度不必快，优先保证舰体稳定。我们过去看看。”
“启明”号，这艘破碎的方舟，拖着残损的躯体和沉重却仍未熄灭的希望，开始朝着黑暗中那唯一的、微弱的光芒，缓缓驶去。
航向，再次变得未知。
但停滞，即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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