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掀起账本的页角,杨靖瞥见最上面一页的数字,后槽牙轻轻一咬。
刘会计的马灯在他眼前晃出一团昏黄的晕,把账本上那行被篡改的数字照得像道疤——小河屯的脚印格数平白多了九格,炭灰擦过的痕迹在纸纹里泛着白,像没捂严的雪窟窿。
靖子,靖子!刘会计的手抖得像筛糠,账本角儿扫过杨靖手背,凉得人起鸡皮疙瘩,昨儿后晌我核对秋分前的存粮数,越算越不对劲儿。
翻到小河屯那页......他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三十七个黑格全被擦过,又拿淡墨描了,多添了九格!
我数了三遍,原账压的痕深,新描的浮在面上......
杨靖没接话,指尖顺着纸纹摸过去。
原格是用炭笔重重压进去的,纸背都凸着印子;新描的却像蜻蜓点水,轻轻一抹就能蹭花。
他忽然抬头:抄本呢?
抄本?刘会计愣住,马灯掉在炕沿上,灯油溅在账本封皮上,我......我就留了一份,锁在柜里......
杨靖把账本往桌上一扣,木桌地响了声。
王念慈从里屋端着热姜汤出来,见他眉心拧成个结,悄悄把碗推过去:先喝口。
从今儿起,每本账,三份。杨靖舀了勺姜汤,吹凉了才喝,仓房挂一份,灯台贴一份,十屯轮传一份。他指节敲了敲被灯油浸皱的账本,单本儿容易捂蛆,三本儿晒着,虫蛀鼠咬都能逮个正着。
刘会计的脸涨得像熟透的西红柿:我这老脑筋......
不怪您。杨靖把账本推过去,您记了二十年工分,习惯藏着掖着。
可脚印账是给大伙儿看的,得晒在太阳底下。他瞥了眼窗外渐亮的天色,明儿清晨,晒场支长桌,把原账一页页拓在粗纸上。
每拓完一页,当众念格数,让大伙儿拿自家的土工条
王念慈把围巾往脖子上绕了两圈:我这就去叫夜校的姑娘们,拓印的糨糊现成的。
第二天天刚放亮,晒场的青石板上就支起了四张长桌。
王念慈带着三个扎羊角辫的姑娘,把糨糊刷得响,粗纸往账本上一盖,用竹片儿轻轻刮——墨色透过纸纹渗出来,像块会说话的布。
杨靖站在桌前,手里攥着个铁皮喇叭:老少爷们儿都围过来!
今儿咱们把脚印账晒个透亮,谁家记的格数不对,当场提!
张大山蹲在最前头,裤腿沾着露水,怀里揣着个油纸包。
他盯着刚拓好的小河屯那页,突然地拍了下大腿:哎哎哎!
我犁地那日,王念慈记了三印,咋账上变四印了?他从油纸包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土纸条,您瞧,这是当时写的凭证!
王念慈凑过去,见土纸条上歪歪扭扭写着张大山,秋分前犁地三印,炭笔字压得深,纸背都磨出毛边了。
她抬头看杨靖,后者接过纸条往拓本上一压——拓本上的明显比纸条多了一格,墨迹浅得能看见底下的粗纸纹路。
有人改账,不是为了多领粮。杨靖把纸条举高,让所有人都能看见,是想让咱们觉着脚印账不靠谱,往后谁还信这东西?
人群里炸开了锅。缺德玩意儿!这是要拆咱们的台!七嘴八舌的骂声里,李家洼支书柱着枣木拐杖挤进来。
老人的蓝布衫洗得发白,袖口还沾着草屑:小刘啊,原账谁保管?
我......我锁在柜里。刘会计的汗顺着下巴滴在青石板上。
抄本谁送?
我儿子......他昨儿去小河屯丈母娘家串门......
支书的拐杖地敲在地上:串门?
小河屯老周家的小子上个月摔断了腿,正四处借药钱呢。
刘会计的脸地白了,手扶住桌沿才没栽倒。
杨靖却摆了摆手,从王念慈手里接过个布包——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十根炭条,是各屯脚印监用剩的:不查人,查印。他捏起根炭条,在粗纸上画了道,每根炭条的断口、深浅都不一样,就像人的指纹。
王念慈递过放大镜。
杨靖捏着篡改处的拓本,对着光看:这道印子,断口是斜的,中间还有道细缝。他拿起小河屯记事人老周头的炭条——断口斜得跟刀削似的,中间那道细缝正好能卡进指甲盖,跟这根,一模一样。
人群霎时静得能听见晒场边的麻雀啄米声。
老周头蹲在最后排,干瘦的手背青筋直跳,烟袋锅子扑簌簌掉着火星子。
杨靖没看他,转身在回音角的木板上贴了张告示:脚印可验,账本可复,谁若不信,自带炭条来对。
当晚月亮刚爬上树梢,晒场的草垛子后头就窸窸窣窣响起来。
张大山裹着件破棉袄,蹲在草垛后头啃凉馍,突然看见个影子猫着腰往长桌挪——正是老周头!
他手里攥着根新炭条,正想把桌上那根旧的换了。
老周头!张大山的嗓门儿像敲铜锣,惊得草垛里的麻雀扑棱棱乱飞。
老周头手一哆嗦,炭条掉在地上,整个人跪在泥里,老树皮似的脸皱成一团:靖子,我......我儿子治病欠了二十块药钱,我想着多算九格,能换半袋麦子......
杨靖举着马灯走过来,灯光映得老周头眼眶里的泪直晃:您儿子治病,我能从系统商城兑川贝枇杷膏、云南白药。他蹲下来,伸手把老人扶起来,脚印账是大伙儿的信,这信要是兑了,往后谁还肯好好走脚印?
老周头抽抽搭搭地点头,泥点子蹭了杨靖一身。
杨靖拍了拍他后背:小河屯的账重算,十屯派监员联合丈量。
您停职反省,儿子入共耕队,以工抵债。
三日后,新账本贴上灯台。
小河屯那页比原先厚了两指,密密麻麻补了二十七格——全是屯里青壮年替老周头走的脚帮脚。
杨靖把原篡改的账本抱到灯台下,划了根火柴:旧账烧了肥田,新账接着记。
火苗舔着纸页,焦糊味儿混着新麦香飘起来。
王念慈站在他身边,望着灰烬打着旋儿飞上天:你早知道是老周头?
杨靖望着远处——张大山正领着小河屯的青年犁地,牛鞭子甩得响,新翻的泥土黑得发亮。人会犯错,可脚印不会骗地。他轻声说,走一步是一步的印,多走的虚印,纸里包不住。
一阵风刮过来,张大山的牛鞭子地响了声。
一张没干的拓本从桌上飞起,像只白蝴蝶,轻飘飘落进窗台上的木匣,正好盖在那片的牛皮上。
牛皮上的焦痕被拓本压平了些,倒像是道新长的纹路。
立冬前该积肥备耕了。王念慈望着木匣,嘴角勾了勾,听说张大山想把共耕田的地垄加宽半尺......
杨靖没接话,目光落在木匣上。
拓本下的牛皮微微起伏,像在跟着心跳呼吸。
远处传来的脚步声,比往次更密、更齐整——像是十屯的脚印,正踩着新翻的土,一步一步,往更壮实的地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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