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掉在桌上。
咕噜噜滚了几圈，停在笔记本边缘。笔帽松了，滚的时候掉下来，落在桌缝里。苏小小盯着那支笔看了一会儿，没去捡。她转过身，椅子腿刮擦地板，声音刺耳。
小星坐在纸房子的门槛上。
门开着，她背靠着门框，膝盖曲起，手臂环着腿。这个姿势保持很久了，久到腿有点麻。她看着苏小小转身，看着椅子的移动，看着那只没去捡的笔。
苏小小站起来。
动作很慢，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先是手撑桌面，然后是腿用力，身体离开椅子，站直。她活动了一下脖子，向左转，向右转，颈椎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房间里光线暗了些。
太阳西斜，从正午的直射变成斜射。阳光从窗户进来，角度变了，拉长了。桌面上的光斑变成狭长的一条，像金色的带子。灰尘在那条光带里跳舞，更明显了，上上下下，不知疲倦。
苏小小走到床边。
床单皱巴巴的，早上起来没整理。蓝白格子乱成一团，枕头歪在一边。她坐下，床垫凹陷，发出弹簧的呻吟。她看着床头柜上的纸房子，看着门槛上的小星。
看了几秒钟，没说话。
然后她伸出手，手掌向上，摊开在床边。那是个熟悉的姿势，做过很多遍了。手掌摊开，等待，像在等待一片叶子落下。
小星看着那只手。
掌心的纹路在斜光里更清晰了，生命线长长的，感情线弯弯曲曲。皮肤很白，几乎透明，能看见底下淡青色的血管网络。指甲修剪得整齐，边缘圆润，甲床是健康的粉色。
她站起来。
腿确实麻了，站起来的时候晃了一下，手扶住门框才站稳。她在门槛上站了几秒，等那阵麻刺感过去。然后迈步，走下门槛——其实只是个小台阶，对她来说需要小心。
走到床边，走到那只手旁边。
手掌很大，比她整个人还大。她伸手碰了碰，皮肤微凉，但很快被她的体温焐热。她抬起脚，踩上去。皮肤比想象中柔软，微微下陷，承住她的重量。
苏小小笑了。
很淡的笑，嘴角弯了一下，眼睛没动。她慢慢把手抬起来，抬到眼前，和小星平视。这个角度，小星能看见她瞳孔里的自己，小小的，小小的一个黑点。
“累了。”
苏小小说，声音有点哑。
小星没反应，只是站着。
苏小小的手指抬起来，不是整个手，只是一根食指。指腹轻轻碰了碰小星的额头，从左到右划过去。动作很轻，轻得像羽毛拂过。
小星没动。
身体记得这个触碰。额头，昨天碰过，前天也碰过。每次都是这样，轻轻的，从左到右。皮肤已经有了记忆，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知道力度多大，知道温度多少。
果然，手指移到鼻子。
鼻梁很轻地碰一下，然后到鼻尖。停住，微微用力，按了按。不疼，只是有点压迫感。鼻息喷过来，暖暖的，带着薄荷味。
小星眨了下眼。
手指继续移动，到脸颊。左边脸颊，用指腹画了个圈。顺时针，很慢。皮肤有点痒，但她没躲。身体知道，躲了也没用，苏小小会继续，直到画完那个圈。
圈画完了。
手指移到下巴，轻轻托起。不是真的托，只是碰着，让小星的头微微仰起。这个角度，脖子露出来，喉咙的弧线。
苏小小的拇指移过来，很轻地按在喉咙上。
只是按着，没用力。脉搏在那里跳动，一下一下，能感觉到指腹下的震动。小星的呼吸停了一拍，然后继续。身体记得，这个触碰也不危险，只是碰碰。
拇指移开了。
手指移到肩膀，顺着肩膀到胳膊。从肩膀到手肘，到手肘到手腕。一节一节，像在数骨头的节数。每到一个关节就停一下，轻轻按按，然后继续。
小星的手臂垂着。
任由那只手指在她身上移动。皮肤的记忆被唤醒，每一处被碰过的地方都开始发热，像被阳光晒过的小块区域。热度不烫，温温的，很舒服。
手指到了手。
苏小小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捏住小星的手。不是整个手，只是手指，拇指和食指捏住她的拇指。很轻地捏，像在试手感。
小星的拇指在她指间，很小，很小。皮肤贴着皮肤，温度互相传递。她能感觉到苏小小指腹的纹路，感觉到那一点点压力。
捏了几秒，松开。
换食指，捏住。松开，换中指。一个一个，像在检查什么。每个手指都被捏过，每个都被轻轻按过指腹，试过指甲的硬度。
都检查完了。
手指移到胸口。
衣服是粉色的，有白色波点。棉布很薄，指腹的温度能透过来。手指停在那里，没动，只是贴着。小星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也能感觉到手指的温热。
过了一会儿，手指开始移动。
画圈。在胸口画圈，顺时针，很慢。圈越画越大，从胸口到腹部。衣服随着手指的动作起皱，又抚平。布料摩擦皮肤，痒痒的。
小星的呼吸变浅了。
身体紧绷了一瞬，然后放松。她闭上眼睛。黑暗里，那个画圈的动作更清晰了。手指的移动，皮肤的触感，温度的传递。一圈，又一圈，没完没了。
不知道画了多少圈。
手指停住了。
移到腰侧。腰很细，苏小小的拇指和食指能圈住。她真的圈了，很轻地圈住，没用力，只是贴着。皮肤的记忆告诉她，这里怕痒。上次碰这里，她缩了一下。
但这次她没缩。
身体知道，缩了也没用。而且……好像没那么痒了。习惯了，或者说，麻木了。
苏小小松开了。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热气喷在小星身上，暖暖的。然后她把手放下，让小星站在床上，自己躺下来。侧躺，脸对着小星。
“你都不动了。”
她说，声音懒懒的。
小星睁开眼睛。
苏小小的脸在眼前，很近。眼睛看着她，眼神有点迷离，像没睡醒。鼻尖对着她，呼吸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喷过来。
“以前你还会躲。”
苏小小继续说，伸出手指，碰了碰小星的膝盖。
“碰这里，你会缩一下。碰腰，你会抖。现在都不动了。”
她的手指移到小星的脚踝，圈住。
“是习惯了吗？”
她问，但好像不需要答案。
小星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踝，被那两根巨大的手指圈住。比例悬殊得像漫画。但皮肤的记忆告诉她，这个触碰不危险，只是圈着，不会用力，不会捏疼。
她没动。
苏小小松开了。她翻了个身，平躺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手放在身侧，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动。
“我也习惯了。”
她说，声音飘忽。
“习惯了你在这儿，习惯了你小小的，安安静静的。习惯了想碰就碰，想摸就摸。习惯了……把你当我的东西。”
最后几个字说得很轻，但小星听见了。
我的东西。
不是人，是东西。虽然加了“我的”，但还是东西。
小星站在床单上，格子的纹路在脚下。她看着苏小小的侧脸，看着下巴的线条，看着脖子上的喉结。房间里的光线更暗了，黄昏快来了。
苏小小忽然坐起来。
动作有点猛，床垫弹了一下。小星站不稳，晃了晃，手扶住旁边的枕头才没摔倒。
“饿了。”
苏小小说，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样子。
她下床，去柜子里拿吃的。面包，火腿肠，牛奶。面包掰碎，放在小碟子里。火腿肠切丁，也放进去。牛奶倒在瓶盖里，一点点，刚够铺满底。
拿过来，放在床上，小星旁边。
“吃吧。”
她说，然后在床边坐下，自己也吃起来。
小星坐下，开始吃面包屑。面包有点干，需要配着牛奶。她喝一口牛奶，吃一点面包。动作慢，小口小口。
苏小小吃得快。
三两口吃完面包，喝完牛奶。然后她就坐在那儿，看着小星吃。眼神空空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星吃完了。
苏小小把碟子和瓶盖收走，放到桌上。然后又坐回来，看着小星。
黄昏的光从窗户照进来，橘红色的，暖暖的。整个房间都染上这种颜色，像老照片的滤镜。灰尘在光里变成金色的小点，缓慢地沉浮。
苏小小伸出手。
这次不是手指，是整个手掌。她把手掌摊在床上，靠近小星。那是个邀请，或者说，是个命令。
小星看着那只手掌。
皮肤在黄昏的光里泛着温暖的色泽，纹路像地图上的河流。她走过去，踩上去。皮肤微凉，但很快变暖。
苏小小把手抬起来。
抬到胸前，让手掌平放着，小星躺在上面。然后她伸出另一只手，食指很轻地，开始碰小星。
从头顶开始。
头发被轻轻拨弄，一根一根。然后到额头，画了个圈。到眉毛，顺着眉形划过去。到眼睛，眼皮被轻轻碰了碰，小星本能地闭上眼睛。
手指在眼皮上停了一会儿。
能感觉到指腹的温度，感觉到那一点点压力。不重，只是存在着。
然后到鼻子。
鼻梁，鼻翼，鼻尖。每个地方都碰一下，像在确认结构。到嘴唇，指腹轻轻按了按下唇。小星的嘴唇动了动，但没张开。
到下巴，到脖子。
脖子被轻轻捏了捏，像在试手感。然后到锁骨，手指顺着锁骨的弧度划过去。到肩膀，揉了一下，很轻。
到胸口。
手指停在那里，没动。只是贴着，感受呼吸的起伏。小星的呼吸有点乱，但很快调整过来。身体记得，这只是触碰，没有危险。
手指开始移动。
顺着胸骨往下，到腹部。在腹部画圈，顺时针，逆时针。圈很小，很慢。小星的腹部随着呼吸起伏，手指跟着起伏。
到腰。
手指圈住腰，很轻地圈住。然后放开，继续往下。到胯骨，到腿。
大腿，膝盖，小腿。
一节一节，像在丈量。每到一个关节就停一下，轻轻按按。皮肤的记忆被唤醒，每一处被碰过的地方都开始发热。
到脚踝。
手指圈住，圈了一会儿，松开。到脚，脚背，脚底。脚底很敏感，小星缩了一下脚趾。
苏小小笑了。
“这里还怕痒。”
她说，手指又在脚底轻轻划了一下。
小星又缩了一下。
但这次她没把脚收回去，就让它在那儿，任由手指划。第三下，第四下，痒的感觉还在，但没那么强烈了。身体在适应，或者说，在妥协。
手指停了。
苏小小收回手，两只手一起，把小星捧在手心里。手掌合拢，不是握紧，只是合拢，像两个半圆的碗，把小星罩在里面。
光线暗了。
从手指的缝隙里漏进来一点橘红色的光，斜斜的，照亮掌心里的空气。温度升高了，呼吸声更清晰了，心跳的震动也更明显了。
小星躺在黑暗里。
眼睛睁着，看着手指缝隙外的光。耳朵听着苏小小的呼吸，鼻子闻着她皮肤的味道——淡淡的沐浴露香，混着一点汗味。
身体完全放松。
每一块肌肉都松弛下来，像泡在温水里。皮肤还记得刚才那些触碰，每一处被碰过的地方都在微微发热，像在回味。
这个姿势保持了很久。
久到外面的天完全黑下来，橘红色的光变成深蓝色，最后变成黑色。房间里的灯没开，只有窗外路灯的光漏进来一点，昏暗的，模糊的。
苏小小松开了手掌。
光线涌进来，刺眼。小星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她看见苏小小的脸，在昏暗的光线里，轮廓模糊，只有眼睛亮亮的。
“该睡觉了。”
苏小小说，声音很轻。
她把小星放回纸房子，放在绒布地毯上。枕头在墙角，蓝色的，绣着星星。她用手指碰了碰那个星星，绣得歪歪扭扭的。
“晚安，小星。”
她说，然后站起来，去洗漱。
水龙头的声音，刷牙的声音，洗脸的声音。然后灯开了，刺眼的白光。小星用手挡住眼睛，从手指缝里看出去。
苏小小在换睡衣。
背对着这边，脱掉t恤，穿上睡衣。布料摩擦的声音。然后她走过来，关了灯，只留一盏小夜灯。昏黄的光，柔柔的。
她爬上床，躺下。
侧躺着，脸对着床头柜，对着纸房子。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亮亮的，看着小星。
小星躺在绒布地毯上，也看着她。
两个人，一大一小，在昏暗的光线里对视。
谁也不说话。
只有呼吸声，轻轻的，有节奏的。
过了一会儿，苏小小伸出手，手指从床沿垂下来，正好垂在纸房子的门口。指尖碰了碰门槛，很轻。
小星看着那只手指。
在昏暗的光线里，手指的轮廓很柔和，指甲泛着淡淡的微光。她站起来，走到门口，伸手碰了碰那只手指。
指尖对指尖。
温度互相传递。
苏小小笑了，笑容在昏暗的光线里看不真切，但能感觉到。她收回手指，翻了个身，平躺着。
“睡吧。”
她说。
小星走回地毯中央，躺下。枕头很软，陷进去。她闭上眼睛。
黑暗里，身体的记忆开始回放。
额头被碰的感觉，鼻子被按的感觉，胸口画圈的感觉，腰被圈住的感觉，脚底被划的感觉。每一处触碰都清晰，像刚刚发生过。
皮肤在发热。
不是真的发热，是记忆里的发热。那种被触碰后的余温，那种皮肤被唤醒后的敏感。
她翻了个身，脸埋在枕头里。
枕头有阳光的味道，虽然今天没晒，但苏小小说过，要经常吹风，保持干净。味道很淡，但存在。
身体放松下来。
呼吸变深，变慢。
意识开始模糊。
在快睡着的时候，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想起第一次被苏小小抓住，被关在盒子里，被随意摆弄。那时候的触碰是粗暴的，随性的，带着玩味的。
她恨那些触碰。
每一次被碰都让她恶心，让她恐惧，让她想逃跑。
现在呢？
现在的触碰是温柔的，有规律的，带着某种……眷恋？
她不恨了。
不仅不恨，甚至开始……接受？习惯？期待？
最后一个念头让她惊醒。
她睁开眼睛，看着纸房子的屋顶。纸做的，能看见纤维。胶水的痕迹在昏暗的光线里像地图上的山脉。
期待？
她期待苏小小的触碰吗？
身体给出了答案。
皮肤还在发热，还在回味刚才那些触碰。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动，像是在模仿那些触碰的动作。
是的。
身体在期待。
理性在抗拒，但身体在期待。身体记住了那些触碰的温度，力度，节奏。记住了之后，就开始渴望重复。
多么可悲。
她闭上眼睛，这次是真的困了。
耳朵里是苏小小平稳的呼吸声，鼻子里是枕头阳光的味道，身下是柔软的绒布地毯。
她睡着了。
梦里，手指在触碰她。
从头到脚，一遍又一遍。
她没躲，没动，只是躺着，感受着。
身体在梦里放松，完全放松。
像回到了最安全的地方。
虽然那个地方，是别人的掌心。
窗外的路灯亮了一夜。
偶尔有车开过，灯光扫过天花板，一闪即逝。
小星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手无意识地伸出来，碰到了纸房子的墙壁。
墙壁是纸做的，很薄。
轻轻一碰就会凹进去。
但此刻，它立着，围成一个空间。
一个属于她的空间。
虽然很小。
虽然不自由。
但至少，是她的。
她在那个空间里睡着，身体记着白天的触碰，记着那些温柔的、有规律的、带着温度的触碰。
记着记着，就成了习惯。
成了身体自己的记忆。
不需要思考，不需要同意。
身体自己记住了。
记住了之后，就开始渴望。
渴望重复，渴望更多，渴望一直被那样触碰，一直被那样对待。
即使理性知道这不正常。
即使灵魂在角落里哭泣。
但身体，记住了。
而且，不想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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