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长停顿了一下,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后面的话说完。
“莫非是要将此等……‘工匠之术’,也纳入科考?”
话音落下。
整个东暖阁,瞬间安静了下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那烛火,在轻轻地跳动着,发出“噼啪”的微响。
朱樉和朱棡脸上的得意和骄傲,僵住了。
他俩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父皇今晚这盘大棋,到底是要下在哪里了。
考验?
这哪里是考验他们?
这是在考验整个大明的文官集团啊!
李善长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他死死地盯着朱元璋,希望能从皇帝的脸上,看到一丝否定,一丝犹豫,哪怕只是一丝戏谑也好。
他承认,这两个玩意儿,一个能杀人,一个能传信,神妙无双,对国家绝对是天大的好事。
迫击炮,能让大明的军队,所向披靡!
电报机,能让朝廷的政令,一日千里!
这些,他都懂!
但是!
科举是什么?
科举,是选拔治国安邦之才的根本大典!
考的是什么?
考的是圣人经义,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王道之学!
是从孔孟之道中,选拔出拥有同样价值观,懂得如何治理百姓,维护纲常伦理的“士大夫”!
现在,要把这些“工匠之术”,这些“奇技淫巧”给塞进去?
那成何体统?!
这不就等于,让那些整天和泥巴、炉火、锤子、钳子打交道的工匠,和那些寒窗苦读数十载的读书人,平起平坐了吗?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规矩,还要不要了?
士农工商的排序,还要不要了?
如果一个工匠,只因为会造一个新奇的玩意儿,就能和十年寒窗的进士同朝为官。
那以后,谁还去读圣贤书?谁还去学治国大道?
天下的读书人,会怎么想?
国本,会动摇的啊!
李善长的心中,在疯狂地呐喊。
他看着御座上那个沉默不语,但眼神却越来越锐利的皇帝,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知道,一场决定大明未来数十年年,甚至数百年数千年国运的风暴,就要在这小小的东暖阁里,掀起了。
而他,李善长,将首当其冲。
朱元璋没有立刻回答李善长的问题。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这位开国第一功臣,这位打仗时帮他打理后勤,当皇帝时帮他打理江山的老伙计。
他看到了李善长眼中的惊骇、迷茫,以及那种根植于血脉深处的,对“祖宗之法”被颠覆的恐惧。
老朱心里叹了口气。
他知道,这很难。
让一个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将“士农工商”的等级秩序刻在骨头里的人,去接受工匠可以和读书人平起平坐,这比让他相信母猪能上树还难。
但这事儿,再难,也得办!
他一直记得李先生说过的那些话,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大明想要不重蹈前宋的覆辙,想要真正地强盛起来,就必须解放思想,发展技术,让那些能真正创造财富,能让国家变强的人,得到应有的地位和尊重!
更重要的是,这能加速发展医学,让她的妹子有更多机会挺过十多年后的劫难!
科举,就是第一刀!
必须砍下去!
虽然,他想要一步到位,直接改革科举,但也知道这样绝对不可能成功。
就算他强制推行,最后也会搞得不伦不类。
只能先按照妹子的想法,搞个“百工大考”了。
想到这里,朱元璋微微转头,和马皇后对视一眼。
夫妻两人心有灵犀,马皇后瞬间明白朱元璋的意思,也明白自己等下自己要进行什么样的“表演”,于是微微点头。
朱元璋看向李善长,决定,图穷匕见!
“不错。”
朱元璋的声音不大,却像是两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李善长的心口上。
“咱,就是要将这些‘工匠之术’,纳入科考!”
他甚至懒得用什么委婉的词汇,直接就用了李善长口中那个带着几分贬义的词——“工匠之术”。
杀人,还要诛心!
李善长闻言,本就惨白的脸色,瞬间又白了三分,身子都晃了晃,差点没站稳。
完了。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劝谏,朱元璋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如遭雷击。
朱元璋从御座上站了起来,背着手,在暖阁里缓缓踱步。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而且,咱不仅要加‘工科’。”
“咱还要加‘农科’!专门研究如何培育良种,如何提升田地产量,让天下的百姓,都能吃饱饭!”
“咱还要加‘医科’!专门研究如何治病救人,如何防治瘟疫,让百姓不再受病痛折磨,活得更长久!”
“咱还要加‘算科’!专门研究算学、会计之法,为朝廷培养能算清天下钱粮的人才!”
朱元璋每说一句,李善长的脸色就白一分。
当听到最后,朱元璋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最后,咱还要加一门‘格物科’!”
“专门探究这天地万物的道理!去研究这钢铁如何铸得更硬,去研究这火药为什么能爆炸!”
“咱要让咱大明的子孙后代,都成为能通晓天地至理,能开创万世太平的有用之才!”
轰——!!!
如果说,之前的“电报机”只是让李善长头晕目眩。
那么朱元璋此刻这番话,不亚于在他脑子里,直接引爆了一颗“开花弹”!
工科、农科、医科、算科……格物科!
疯了!
皇上一定是疯了!
他感觉自己不是站在东暖阁,而是站在即将崩塌的孔庙大殿里,亲眼看着那位万世师表的牌位,被人一脚踹翻在地。
这已经不是大改科举了。
这是要刨了儒家的根啊!
噗通!
李善长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再一次重重地跪了下去。
这一次,他不是装的,是实实在在的腿软。
他感觉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陛下!万万不可啊!!”
一声凄厉的惨嚎,从李善长的喉咙里迸发出来,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和绝望。
他涕泪横流,趴在地上,哭得像个即将看到亡国的末代大臣。
“陛下!祖宗之法,不可变啊!”
“自隋唐开科取士以来,近千年矣!所取者,皆是通晓经义,明晰大道的儒学之士!此乃维系国朝统治之基石,是天下读书人之信仰!您……您怎能……”
他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
“若将工、农、医、算之流,与圣人经义并列,甚至凌驾其上,这……这是将‘术’置于‘道’之上,是本末倒置,是自乱纲常啊!”
“如此一来,天下读书人之心,必将大乱!他们会觉得,数十年寒窗苦读,竟比不上一个工匠的奇淫巧技!人心一散,国本必将动摇啊,陛下!”
李善长引经据典,声嘶力竭。
他说得是情真意切,悲壮无比,那架势,仿佛朱元璋再坚持下去,大明下一秒就要分崩离析,亡国灭种了。
他一边哭,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观察着朱元璋的反应。
他希望,自己的这番肺腑之言,这番泣血劝谏,能够让这位雄才大略的皇帝,回心转意。
然而,他失望了。
朱元璋的脸上,没有半分动容。
恰恰相反。
李善长越是哭得凄惨,朱元璋的脸色,就越是阴沉。
他看着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老伙计,眼神中的那一丝温情和耐心,正在被迅速消耗。
终于。
在李善长说到“国本动摇”四个字的时候,朱元璋的耐心,似乎彻底耗尽了。
“够了!”
一声雷霆般的怒喝,在东暖阁内炸响!
他一巴掌狠狠地拍在了旁边的桌案上,那张由上好花梨木打造的桌子,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李善长!”
朱元璋指着李善长的鼻子,双目赤红,状若怒狮。
“咱看你是老糊涂了!”
“国本?什么是国本?让百姓吃饱穿暖,让国家强盛安康,这才是国本!”
“你口中的那些个圣贤书,能让粮食增产吗?能让大炮变强吗?能让咱的政令一日传到千里之外吗?”
“不能!”
“它们除了教出一帮夸夸其谈,眼高手低,遇事除了会下跪磕头,就什么都不会的废物,还有什么用?!”
朱元璋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显然是气到了极点。
他指着朱樉、朱棡,又指了指那两件“神器”。
“你看看咱的儿子!他们没读几年圣贤书,可他们捣鼓出来的东西,一个能让咱大明军队横扫草原,一个能让咱的江山固若金汤!”
“这叫奇技淫巧?”
“这叫国之重器!”
“你李善长,饱读诗书,官居相位,却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看不明白!因循守旧,不思进取,目光短浅如豆!”
“咱把这大明的江山交给你打理,咱能放心吗?!”
这一连串的怒斥,如同狂风暴雨,劈头盖脸地砸在李善长的身上。
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刀子,狠狠地扎进他的心里。
李善长被骂得浑身发抖,瘫在地上,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他只觉得头痛欲裂,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知道,皇上这次是铁了心了。
再劝下去,恐怕自己的相位,甚至这条老命,都要保不住了。
怎么办?
要不……先答应下来?
反正这种事,牵扯太大,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办成的。
后面可以慢慢拖,用各种理由搪塞,把这件事给拖黄了……
这个念头,刚刚从李善长的心里冒出来。
却忽然听到了一声轻柔的叹息,
“唉……”
一直坐在旁边,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的马皇后,忽然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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