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城，汉王府。
夜色笼罩着府邸。
书房内的烛火跳动，将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长，变形。
沈云容放下手中的一份密报。
那是青蛇卫刚刚汇总的情报，包含了肃州清军大营的最新军情，也夹杂着从京师传来的动向。
她走到内室的床榻边，为已经熟睡的李承汉掖好被角。
孩子的呼吸均匀，面庞安详，对屋外世界的风雨一无所知。
沈云容的动作很轻，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她重新走回书案旁。
李信正站在巨大的沙盘前，眉头紧锁，整个人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
沙盘上，密密麻麻的黑旗与红旗交错对峙，黑旗已经将代表黑水城的孤城，围得水泄不通。
“夫君。”
沈云容开口，她的声音打破了房中的寂静。
“周培公没有退路了。”
李信从沙盘上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妻子。
沈云容拿起那份已经被她看过数遍的密报抄件，递到李信面前。
“康熙的这封密旨，表面是信任，实际上是一道催命符。”
她的手指点在抄件的几个字上。
“‘速战速决，以塞悠悠众口’。”
“这所谓的‘悠悠众口’，就是朝堂上明珠、索额图那些虎视眈眈的政敌。”
“周培公若是不能在短时间内攻破黑水城，献上夫君你的头颅，那么等待他的，就是那些政敌的疯狂反扑。”
“到那个时候，即便是康熙皇帝，也未必能保住他。”
沈云容走到沙盘边，她的手指从代表清军大营的位置，重重划向黑水城。
一个不容转圜的进攻路线。
“所以，他一定会发动总攻，不惜一切代价。”
“他会赌上自己的全部身家性命，还有那十万大军的命运。”
“时间，就在五月下旬，甚至可能更早。”
她的分析冷静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确信。
“这一战，会是开战以来最惨烈的一战，是决定生死的决战。”
沈云容看着李信。
“我军虽然占据坚城，又有火器之利，但兵力终究悬殊，物资也总有耗尽的一天。”
“久守，必失。”
李信没有说话，他等待着妻子的下文。
沈云容伸出手指，开始在沙盘上点画。
“为今之计，妾身有五策。”
“第一，坚壁清野。”
她的手指将沙盘上几处代表外围哨塔的棋子拨开。
“我们必须收缩所有防线，放弃城外一切不必要的据点，将所有兵力都集中到核心的防御工事上。”
“尤其是黑石谷与红石山，这两处是黑水城的两翼，互为犄角，是防线的重中之重，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第二，以攻代守。”
她的手指转向了清军大营的后方，那里是漫长的补给线。
“李铁牛将军与贺连山将军的游骑，不能停。”
“不但不能停，还要打得更狠，更准。”
“专打他们的粮道，伏击他们的援兵，骚扰他们新到的部队。”
“让他们疲于奔命，让他们粮草不济，让他们军心浮动。”
“第三，内固根本。”
沈云容的手指回到了黑水城内。
“必须严查奸细，确保城内稳定。我们的工坊、学堂、矿场，都是汉王军的根基。”
“特别是王希先生与王二先生主持的火器工坊，那是我军能够对抗十万清军的最大依仗，是我军的命脉，绝不容有失。”
“第四，民心可用。”
“夫君之前颁布《育民令》，减免赋税，开办蒙学，黑水城内的百姓早已归心。”
“值此存亡之际，应当发布告示，晓谕全城军民。”
“告诉他们，黑水城是所有人的家园，城若破，家必亡。”
“让老弱妇孺也参与进来，搬运物资，修补城墙，救护伤员，为大军助战。”
“我们要让清军知道，他们要面对的，不是几万汉王军，而是整座黑水城，是十万众志成城的军民。”
李信静静听着，他能从沈云容的话里，感受到那股决绝的力量。
沈云容顿了一下，说出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策。
“第五，外联强援。”
她的手指，指向了遥远的西北方，那是沙盘之外的广袤土地。
“金帐汗国的策妄阿拉布坦，与清廷貌合神离，早有不臣之心。”
“西域的畏兀儿各部，苦于清廷的盘剥久矣。”
“我们可以派遣密使，联络策妄阿拉布坦以及畏兀儿各部的头人。”
“许以重利，说服他们出兵，或者至少，让他们在边境制造一些麻烦，牵制一部分清军的兵力。”
“只要能为我们减轻正面的压力，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
沈云容说完，书房内再次陷入寂静。
李信看着沙盘，看着妻子刚刚指过的每一个位置，她的五条对策，在他脑中形成了一张完整清晰的应对图。
条理分明，环环相扣，从防守到反击，从内政到外交，几乎涵盖了所有方面。
许久，李信才开口。
“云容所言，与我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他的手，覆盖在沈云容的手指上。
“尤其是这第五策，釜底抽薪，合纵连横，是破局的关键。”
李信转过身，对着书房的阴影处喊了一声。
“燕九。”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单膝跪地。
“属下在。”
“着你青蛇卫，即刻挑选最精干的人手，分成数组。”
李信的指令清晰而迅速。
“携带重礼，分别前往金帐汗庭，以及畏兀儿的叶尔羌、吐鲁番等部落。”
“找到策妄阿拉布坦，找到那些部落的头人。”
“告诉他们，我汉王李信，愿与他们结为盟友。只要他们肯出兵相助，助我击破清军，河西的商路将对他们完全敞开。”
“丝绸之路的利益，我们可以共享。”
“我们的食盐、铁器、茶叶、布匹，都可以与他们贸易。”
李信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若他们心存疑虑，选择观望，那就用重金贿赂他们。”
“不需要他们出兵，只要他们能在边境集结军队，做出要进攻的姿态，给清廷施加压力即可。”
燕九低头领命。
“诺。”
李信的脸上闪过一丝冷厉。
“若他们执迷不悟，铁了心要帮助清廷。”
“那就动用我们所有埋藏的棋子，不惜一切代价，刺杀他们部落里主战派的首领。”
“我要让他们内部先乱起来。”
燕九的身体震了一下，随即沉声应道。
“诺，属下即刻去安排。”
黑影再次融入黑暗，消失不见。
书房里，只剩下李信与沈云容两人。
李信握住妻子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前。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沈云容反手握住他的手，她的手有些凉，却握得很紧。
“夫君，此战不仅关乎黑水城的存亡，更关乎我汉家最后的这点气运。”
“云容与承汉，与这满城的军民，都与夫君同生共死。”
李信将妻子拥入怀中。
他能感受到怀中身体的温度，也能感受到那颗与他一同搏动的心。
他的视线越过妻子的肩膀，再次投向那座巨大的沙盘。
周培公。
康熙。
十万大军。
所有的压力，都凝聚于黑水城这一点。
但他已不再感到孤单。
“黑水城，必破。”
这是周培公的决心。
“黑水城，必固若金汤。”
这是李信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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