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叶从阴影世界脱离出来，找到九蛇的时候，他正站在林家的地盘，低着头，收敛了一身不着调的劲。
他那原本被砸烂半边的身体已经被专用的医疗机修复液粘在了一起。
但显然，修复的时间很短，不足以完全治疗好，以至于他脸颊缝隙处还闪着电光。
重叶眼眸闪了几下，原本她打算将九蛇暗地除掉，毕竟对她下手还活着的人这世上没有几个，更何况他知道自己近身格斗的强悍。
但是她还是扼制住了自己的杀戮欲望。
不能再沾血了。
她眼眸沉下去，冷冷地想着。
坐在主位上的林家家主沉着脸，面前是一个裹尸袋，里面躺着一个黄毛少年。
林嘉闭着眼，面部还呈现出一种僵硬的扭曲感，眉心一个洞，双手被强行交叠摆放在肚子上，和谐中带着矛盾感地躺在里面。
重叶冷眼在黄毛死白的脸打了个圈。
果然天龙人还是死去的时候最好看。
林家主身后站着一排的黑西装保镖，故意将九蛇晾在一边。
重叶坐在天花板上，目光在保镖身上的黑西装扫了几眼。
为什么贵族保镖要打扮得像黑客帝国一样，紧绷的西装裤能将腿伸开吗？
她慢条斯理地想着，难道财阀只是为了好看？
即使重叶负面状态未消除，死寂的内心世界仍然拥有一点幽默感来调和。
“跪下。”林家主旁边的管家踹了一脚九蛇的膝盖。
那点力气不足以让九蛇这个高大的alpha跪下，但他还是顺从地踉跄一下，在地上跪了个结结实实。
他垂下头，绿发遮掩着半张脸，做出一副地下城老实人被欺负的受辱模样。
九蛇头脑此时还有些模糊，被强行从医疗机拉出来的他，意识还未清醒。
昨夜那场战斗导致他异能超负荷，全身骨头都像被人打碎了一般痛苦。
风沙化不是没有后遗症的，只是将所受到的痛苦分摊到每一颗沙砾化作的血肉上。
重叶的那几下太致命了，如果他不是装载着军用义体与金风双异能者，否则根本没有活下来的机会。
“九蛇，你连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小雇佣兵都杀不死，刚才没把医疗机线全部扯断，让你现在还苟活着，就已经是恩赐了。”林管家扬起下巴，抬起脚踩在九蛇的指头上。
林家家主垂眼望着跪在地上的九蛇，目光阴沉，“九蛇……以你的能力不至于杀不死她，之前的任务你从未失手过。”
“你可是我们精心‘饲养’出来的A级异能者。”
“饲养”的两个字落在九蛇耳朵里，忽的变了脸色，这是对他的警告。
“到底怎么回事？”林管家在脚上使了劲。
皮鞋踩在手指头反复碾压，九蛇也没挪开手，这点痛苦不至于让他惊慌，而是林家主的话才是重点。
“我……”九蛇顿了顿，咬着牙道：“事先那个女beta旁边住着东方家族的家仆，我一动手，那个叫多琳的白员立刻赶到了。”
“我与白员僵持不下，怕再待下去会留下更多线索就找到机会溜走了。”他抬起头目光直视着林家家主的眼睛，语气急切地证明着自己。
家主脸色更沉了几分。
林管家面露怀疑地插嘴道：“难道说东方家族早就料到我们会动手？”
重叶冷酷无情的脸上多了些别的东西。
如果不是她在现场，真要被九蛇脸上真切的表情给蒙骗过去。
重叶这个雇佣兵旁边的确住着彼得，多琳也的确在附近，但是与九蛇打起来的不是多琳，而是自己。
他为什么要弱化重叶的存在？
并且对重叶的能力只字不提？
如果是家族从小饲养的保镖，应该会无比忠诚地事无巨细全部汇报给家主。
“我……我会再找机会。”九蛇眸色闪了闪，“家主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这次一定会杀了那个雇佣兵！”
他猛的抬起头，目光恳切地望着沉着脸的林家家主。
重叶看向九蛇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陷入思考。
见识过重叶的身手，九蛇应该知道杀死重叶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为什么还是应下这个任务？
除非，未完成任务的代价比死亡更难以承受，这逼迫着他去完成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不必了！”林家家主瞳孔尽裂，声线颤抖道，“那该死的温莎家族传讯息过来，让我们这段时间老实一点！”
贝尔维拉的语气可没有这么客气，原话是命令式口吻，“林家这段时间夹着尾巴缩起来，敢再挑事端就全部扔到宇宙垃圾场。”
九蛇微微张开嘴，呼出气，身体微微颤抖着，如果不是为了……他也不想明知死路一条还要硬闯。
想到这里，家主的神情近乎扭曲，他死死盯着地上躺进裹尸袋里脸部震惊的儿子。
林嘉死都想不到自己没有死在中心星暴乱里，而是死在一个小小白员的手里。
林家也没想到，自己抱着大腿逃出炼狱，拿上足够多的家产连夜逃跑，还能失去最值钱的家族唯一继承者。
所以林家不惜得罪东方家族的代价，也要把那个小小的雇佣兵杀了。
一个雇佣兵而已，真死了，东方家族顶多感到不高兴，碍于温莎家族的面子也不会拿林家怎么样。
一切因她而起，哪怕杀了她，拿她给自己儿子偿命，也好黄泉路上有个作伴的。
可这个人居然没死！
家主气得全身散发着戾气，身边的林管家冷汗直流，心脏狂跳，抬手用布巾擦了擦脸。
整个房间低气压沉重地压着在场每个人，九蛇跪下去的姿态愈发恭敬。
“林管家……”
不知过了多久，家主转过头望向管家。
他那双天然的眼睛只剩下浑浊的黄色，布满了血丝，瞳孔倒影出九蛇苍白的脸。
“去联络星盗，就说我同意帮助他们了。”
星盗！
以烧杀抢夺经过星舰，专门出没于低安星系的星际盗匪。
在场的所有人无声地对视了一眼，面面相觑，看着同伴的脸都多了几分惊恐。
家主这是疯了吗？
与星盗合作无异于是与狼共舞。
在家主幽冷的注视下，管家打了个冷颤道：“我知道了家主。”
林管家汗流的更多了，但是他不敢否决提议。
很明显，家主因为失去继承人的独子此时理智全无，中年丧子，还无法报仇。这样的打击太大了。
“这些天温莎家族会在星舰上举办贝尔维拉那个高傲自大的alpha的生日宴会，”家主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我知道她想要干什么，当天她会布置十几台机枪用来扫射低层的老鼠。”
“温莎家族从来没把地下城人当做人过，他们比我们更厌恶这些存在。”说着他低低笑了起来，“他们厌恶自己只能依靠老鼠起家，无法融入财阀圈，与其他家族格格不入。”
“我太懂这个家族的劣根性了。”
那种笑声像是卡顿的声带发出的摩擦声，嘎吱嘎吱地响。
重叶听着，底下的林家家仆都紧张地缩成一团。
“只可惜小嘉他真的把她当做领袖，去做了挑衅底下人的那个先锋，”
家主再次望了一眼自己的儿子，语气悲哀道：
“都是我的错，没教好他识人的本领，是我让他跟着贝尔维拉那个贱女人，是我趋炎附势，以为贝尔维拉会把我们当做同伴。”
重叶思索道，原来如此，就算那天没有林嘉，也会有其他人代替他成为挑衅地下城人的炮灰。
贝尔维拉这一棋下的的确不错。
制造事端，举办宴会，激起地下城人的怒火，搭建场地给他们宣泄，殊不知她早就布置陷阱等这些人跳了。
这样一口气除掉所有对财阀不满的人，财阀才可以真正高枕无忧地平安坐着星舰抵达边境。
不过，现在似乎因为重叶的存在导致她的棋盘朝着无可挽救的地步翻去了。
可是……重叶什么也没干啊。
重叶面无表情地想道。
家主浑浊的眼珠子滚动着。他迟钝地说道：“我已经派人在星舰主操控室安装跟踪坐标，不久信号会发射到星盗的手里。”
“生日宴会那一天，温莎家族所有人都集中在一个地方，就连星舰上操控室的人都会来到宴会厅。”
“到那个时候，星盗们就会登陆星舰。”
他僵直地坐在原地，浑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像是一具维持着坐姿、死了很久的尸体。
“既然他们不把我们当成同类，那整个温莎家族就给我的儿子陪葬吧。”
整个房间里的人如坠冰窟，他们僵硬地站在原地不敢看家主的脸，连林管家都一动不动地傻呆住了。
联邦里经常乘坐星舰的人不可能不知道星盗的残暴程度。
他们比地下城的黑帮更猖獗，更恐怖，乘坐的远航舰如同幽灵船出现在联邦星舰的周围。
一旦登陆星舰，整个星舰的人都会被屠杀殆尽。
甚至会拍摄录像发送给最近的联邦军团，用以挑衅联邦的权威。
这片深邃瑰丽的宇宙星辰海从来不止浪漫的风景，也是潜藏危险的神秘海域。
“九蛇我给你最后的机会，当天晚上，你去杀了那个雇佣兵。”
他一点点地压下头，与九蛇对视上，深沉的眼眸里闪着光泽，
“……你放心，你的妹妹还在医院里待的很好。等星盗上船，只要你完成了任务，我会让他们把你送到你妹妹的N36星球。”
九蛇的脸色骤然苍白，冰冷，没有一丝血色。
他畏畏缩缩地点了下头，“我知道了。”
“张开手。”
九蛇伸出手高举过头顶，摊开手掌朝向家主。
家主把一张芯片放在九蛇的手心，低声道：“插入芯片，你就能有五分钟的时间和你妹妹联络。”
九蛇合起手掌，将小小的芯片紧紧攥紧手里，他睁大了眼睛，汗水滴在地板上。
最后在家主的注视下，离开舱门，往楼下的底层货舱走去。
抵达货舱门口后，九蛇化作一层风沙钻进货舱里，走到自己的睡袋旁边盘腿坐下。
他小心翼翼地将芯片插入光脑通讯。
【正在读取中，需要十分钟请等候】
等待读取时，九蛇望着冰冷金属墙上倒影出来的自己绿色长发，嘲讽地扯了扯嘴角。
他从地上的背包取出一罐黑色染发喷雾，将绿色的头发喷成黑色，又从夹层拿出一把梳子整理头发。
九蛇脱下身上的破布，从背包里拿出一件一尘不染的白衬衣，很是珍惜地穿在身上，取出一个领结熟练地脖子一绕一系。
【读取成功】
光脑一亮，闪出一个虚拟屏幕，正中央是一位坐在病床上的小女孩，约摸六岁的年纪。
她全身上下插满了管子，头顶还有一个巨大的脑电波传感器固定着头，脸颊瘪下去，病服露出一小节脖颈，很细很细。
小女孩见到哥哥立刻兴奋地拍起手，“哥哥好久不见！”
九蛇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真实，他微微弯起眉毛，认真观察着妹妹身上新的变化，“小雪最近身体怎么样？”
“很好很好。”小女孩眨了眨眼，声音很细，“我每天都认真地吃饭，按时吃药，医生姐姐说我身体好了很多。”
九蛇想起家主发来小雪最近的医疗报告，的确变好了很多，他沉思了一会，头顶又传来妹妹雀跃的声音。
“你有没有想我啊！”小女孩往镜头方向凑近，眨巴眨巴眼睛，只是镜头好似又被拿着的人拿远了。
看着连接小女孩的仪器动了，九蛇神色立刻变得紧张，“雪雪！别乱动！那些仪器是保护你的。”
“可是每天被这些仪器绑在身上好闷啊，”小女孩被哥哥凶了，略大的眼睛立刻盛满泪花，“呆在这里，每天每天都好无聊。”
九蛇眸光闪了几下，柔下嗓子，温柔地安抚道：“再坚持几天好不好，等哥哥结束这次学期学习，带着你最喜欢的小白马去医院接你回家。”
小朋友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
“那哥哥我等你。”小雪稚声稚气道。
她乐呵呵笑起来，抬手擦掉泪痕，跟九蛇聊起在医院的话题。
小孩子的话题跳跃很大，一会说她会背着重重的仪器去医院儿童区找朋友玩，小朋友笑她是个小乌龟，每天背着龟壳走来走去。
一会又嘟起嘴说医院的老师布置很多作业，她只不过在书上画了几只小猫就被老师骂了一顿。
“哥哥你在外面读书累吗？”
九蛇愣了一下，摇摇头，笑着道：“一点也不累。”
小雪不满地撇撇嘴，“哥哥是个撒谎精，每次你回来身上可多伤了，明明就很危险。”
“这是……不小心的。”九蛇慢慢道，“雪雪你安心养病，认真读书，以后就不用像哥哥一样。”
“不要！我也要成为异能者！”小雪鼓起脸颊，气呼呼地说道：“我不要读这些文字的书，等我养好病，我也要去上格斗的学校！我也要保……”
刚才情绪还稳定的九蛇厉声拒绝道：“不行！”
小雪怔怔地望着九蛇，“哥哥……”
九蛇胸膛起伏了几下，望着妹妹澄澈的眼眸将真相咽了回去。
他该说什么？
说医院里的医生护士都是骗子，都是林家豢养的家仆，免费治疗她们是为了控制家人去给林家卖命。
他捂住眼睛，低下头，艰难地说道：“总之你在医院好好的，听医生护士的话，认真学习读书，将来……”
九蛇话卡在喉咙里，目露几分嘲讽，
他们这种人哪里有什么未来。
有异能的成为杀手，没有异能的成为医院的医生护士，继续洗脑下一代孩子。
兄妹俩聊了一会后，不舍地挂断了电话。
九蛇挂在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化为一片死寂。
安静的货舱里，喷剂失效，他长长的黑发褪成鲜艳的绿色。
他短暂地逃离了“九蛇”的身份，变回妹妹眼中的“好哥哥”。
可喷剂总会褪色，就像伪装总会失效。
九蛇自嘲地想到。
他将芯片取出来，放进一个小猪模样的可爱荷包里，再把这个荷包放进金属密码盒里。
他无力地站起来，走到别人的背包前，蹲下金属异能发动打开密码锁，偷出一罐速食肉。
又是打架，又是治疗的，他肚子早已经唱起歌来了。
坚硬的金属壳被他手指一勾打开。
金属的外壳倒影出远处一道黑色的影子。
九蛇望着那道不属于自己的影子，愣在原地，心神冻结起来。
“偷窃他人财物，在联邦法里可是犯罪的。”一道冷酷的女声在安静的货舱里突兀地响起。
他缓缓抬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那个人，她倚靠着墙壁，手指夹着那张芯片，不知何时被她拿走了。
暗哑的发质包裹着沉静的窒息感，垂在侧脸的碎发微微吹起，稍长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眸，在冷白的肤色落下阴影。
她的头未动，眼珠子缓慢地转过来，锁定住黑暗处蹲在地上的九蛇。
整个人像是寂静的深潭，将汹涌的张力沉寂在浓郁的黑里，井底的阴冷气息无声无息地飘过来，勾住来者脚踝。
九蛇喉咙不自然地滚了一下，暗暗想到，
这种人，杀人最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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