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岁的小人在一群太监的簇拥下，赶到了左顺门，看到的就是跪在门外，在那里一边哭，一边陈词的大明百官。
小白看着跪在那里的群臣，眼神扫视，看见了几个熟人之后，这才小跑上去。
正哭得昏天黑地，不知道日月为何物的官员们，先是身后传来了一群人的脚步声，后又听见了身后的太监们呼喊“太子殿下慢点”的声音，接着看见一道杏黄色的小小身影，从自己身边走过。
哭谏的官员们动作一停，随后哭得越发大声了起来。
小白看着跪在人群前方的梁储、杨一清等人，无声叹了口气，眨眨眼，将眼中的无语情绪抹掉，缓步走上前去。
幼童清亮的声音响在众臣耳边。
“诸位先生且快起来。还没入夏，寒气尤在，伤了身体可就不好了。”
能被小白称为老师的，只有他的太子太保王鏊，但是王鏊这个资深阁老年纪大了，现在只是在东宫挂名三师，算是朱厚照给的荣誉。
人家现在也不在这一群跪着的百官之中。
他精神好的时候也会时不时去看一看小白，和给他讲讲课，主要的讲学工作，还是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的石珤来做。
德高望重的内阁首辅梁储。是东宫的詹士，虽然因为太子年纪还小，东宫不算运行起来，但在群臣们一年年的劝解之下，东宫的官员班底也都是备好了的。
东宫的这些官员们，小白也都见过，毕竟太子也已经是开始念书的年纪了，由于皇帝过于不靠谱，他们没事也会进来看看太子殿下学问如何，因此小白和他们也都算认识。
正常来说，他也是要称呼这些人一声“卿”的，只是他现在着实还小，对于这些成年的官员们，都是叫一声先生，以示尊重。
看见年幼却沉稳的太子，梁储等不少官员心下庆幸太子好歹性子不类父，只是同时也清楚，太子来了，那就是皇帝完全不打算来。
小白一步步走上前，两只小手试图抓着梁储的手臂扶他起来。
梁储却是摇头拒绝。
“太子殿下，陛下一日不收回北巡之命，老臣等人就一日跪在左顺门外不走！”
其他的臣子们也都纷纷表态，不只是响应梁储这位阁老的话，也顺便提出自己反对的意见到底是什么，好让年幼的太子都能听清楚。
“太子殿下，边关危险陛下乃万尊之躯，怎可轻易出宫涉险！？”
“北巡耗费巨大，纵使陛下简省，可每到一地，如何能不耗费民脂民膏？”
小白耐心听着，等他们对着自己一一哭谏完，安慰道：“父皇他也知道众位大臣都是为了我大明才如此直言敢谏。
北巡之事，暂且作罢，诸位先生，众位大人，大家都不要再跪了。”
亲爹让他来解决问题，也没管他怎么解决，那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主要是现在百官都跪成这个样子，朱厚照没得选。
梁储轻抓着小白的手，“殿下所言为真，陛下真的已经打消了北巡的念头？”
小白小脑袋轻点：“梁先生，真的。”
反正至少今年他是不会去的，明年的事明年再说。
有的大臣听了这话，直呼“皇上圣明”。
虽然太子传的皇帝口谕，也只是说“暂且作罢”，但考虑到这个皇帝是朱厚照，君臣彼此也了解了这么些年，大家也都觉得这个结果勉强也可以接受。
要是逼着皇帝一辈子都打消了去北巡的念头，那也不知道后面还会闹出多少乱子来。
现在太子出面，皇帝本人不在，也避免了双方的尴尬。
小白扶着梁储起来，扶完梁储又去扶杨一清。
梁储起来后，也让大家都起来，说现在皇帝已经取消了去北巡的想法，这真是国之大幸，我们为臣者也要……
话没说完，却听见孩子的低泣之声。
一低头看见太子眼睛都红了，在那儿流泪，梁储赶紧弯下老腰，问太子怎么了。
小白擦着眼泪放大声音，用清脆稚嫩，但在场百官人人都能听得见的声音，问道：“太祖皇帝时候，我大明赶走蒙古，恢复汉人江山。徐国公出塞三千里，追亡逐北。
太宗皇帝时候，五征漠北，胡虏不敢南下。
如何到了现在，反要天子，为这区区瓦剌，北巡出防？”
有官员正要开口，太子却哭的更大声了。
“列祖列宗在上，我年幼无知，实在不明白，是边军吃空饷的蛀虫太多？还是我大明的火铳都生了锈？”
“殿下！”
梁储震动之下喊住小白，但小白不搭理他，又补充了一句。
“总不能是我们大明的边报，都把败仗写成胜仗，这么囫囵，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吧？”
从身后的太监手中拿出一本纸册，小白将其抛向空中，雪白的纸页纷纷落下。
“锦衣卫三月前暗查宣府，本该是三万人的卫所，实存不过七千……
我大明的边防，何时，竟已成这样了？”
说完小白低头拭泪，也不说话了，就是哭。
在百官震骇的目光之中，跟过来的太监们可不给他们反击的时间，很迅速的抱起太子走人。
走的时候，一个太监过来跟百官们留了句话：殿下年幼，就是人太孝顺了，心疼自己的父亲罢了，诸位大人，莫要往心里去。
被留在原地的百官们：……
怎么可能不往心里去！
太监们走了，百官们也反应了过来，他们这完全是被皇帝父子俩摆了一道，还没法反驳回去。
本来他们在这儿就跪了一个时辰，一边跪着，还要一边哭谏，身心都有些疲惫。
这时候太子来了，跟他们说皇帝放弃北巡，于是他们就放松了精神。
结果开心了没两秒，太子忽然就哭起来了。
他们虽然接触太子比较少，但是记忆之中，每次见太子，小孩都是十分稳妥，没有那些让人头疼的稚子情态。
也就是这样，太子刚哭的时候他们没反应过来。
加上太子，压根儿不是骂他们，而像是哭他大明的列祖列宗，他哭啥百官都不能拦着。
4岁的太子在宫门前对着百官哭问祖宗，为何大明的边防成了这个样子，已经直接把皇帝要北巡的个人任性问题，变成了整个大明的边防问题。
如果我大明的边防真的强大，何须皇帝亲自出巡？
既然需要皇帝出巡，那边防就有问题。
边防有问题，负责边防的文武官员都是谁？这个锅谁来背？这个责谁来负？
脑子灵活的老臣们瞬间就反应了过来，四岁的太子在宫门庙面前哭列祖列宗这事儿，比他们今天在左顺门口要哭谏皇帝这事儿，还要严重。
哪怕写进史书里，把朱厚照的任性先骂一遍，但是太子的话，一样能把他们拽下道德高地。
有那年轻的官员，只要顺着太子的话想一想，哪怕太子人走了，此刻捡起一张地上的纸业，也已经是面红耳赤。
杨廷和扶起同僚，对着周围众官员们沉声道：“殿下之言，振聋发聩，吾等……也还是先商议，该如何整顿边防吧。”
核心的高官们都清楚，今天，他们必须得针对太子哭祖宗这事儿给个交代。
边防亏空，侵吞饷粮，谎报人数，这一桩桩一件件，他们不赶紧解决，就等着他们自己被解决吧。
内阁六部的官员们先行走掉，再是中层的官员和御史。
刚刚还热闹无比的左顺门，顷刻之间就空无一人。
办完了这事，等到小白再回豹房，朱厚照已经摆了一桌子的菜。
不过桌上的菜他是一口没动，这会儿正一手掐着小豹崽子的后脖肉，一手拿着筷子给它喂肉。
见着小白回来，朱厚照笑道：“回来啦！看看这豹子，吃饭多积极，小白你一岁多戒奶后，朕给你喂饭，那会儿你可比这豹子难养，一口都不吃。”
小白面无表情地看他，朱厚照坦然笑对。
既然他想回忆，小白就让他回忆彻底。
“一岁多我记事了，你那会儿抓着我襁褓，也这么拎着喂我，牙都没两颗，你给我喂肉。”
给一岁多牙都没长好的小孩喂肉，还不是肉糊，是喷香烤肉。
这是人能干得出来的事吗？
朱厚照这个当事人一点也不尴尬，反而辩解道：“那朕不是知道小白你不是一般人吗！我哪里知道你这么聪明，小时候还吃不了肉。”
小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我现在也是小时候。”
人小小一个，本来就长得好看，做起这样的动作来更是可爱，让朱厚照觉得他儿子果然是生来报恩的。
把小豹子给宫人，朱厚照上前一把抱起小白：“来来来，说好了，等你一起回来吃饭。快给朕说说，你都干了些什么！”
小白被他抱到边上放下，眼睛一扫，桌上的菜除了烤羊肉，都是一些地方小吃。
皇帝的日常膳食都是尚膳监负责，每天吃什么都是遵循四时古礼，而且仪式繁琐。
但朱厚照人在豹房，不在紫金城，吃什么，完全按照他的心意来。
没事儿就自己去打猎，办烧烤大会，豹房里也有来自西域的宦官和艺人，经常会出现一些回族和其他少数民族的美食，本人还会让人直接去市面上买一些民间小吃，吃得非常自由自在。
小白年纪还小，很多东西也不能吃，天天自己只能吃儿童健康餐，看朱厚照这个做爹的吃香喝辣。
关键是朱厚照都把小白接到豹房来住了，自己每天潇洒的很，但是对小白就按照他小时候做太子的规矩来养。
比如吃东西跟着节气来，立春吃春饼，元宵吃汤圆，重阳节吃花糕，冬天要吃点温补的，夏天吃点清热解暑的，并且吃饭要一步步来，等着太监试毒。
至少吃饭是这样，小白断奶之后就没吃上几口热的，都是温的。
愤怒之下，私下里小白拉着朱厚照开了盘赌局，赢了亲爹之后，砍掉了他吃野味搞烧烤的项目。
爱打猎就去打吧，别吃野味了，享受享受打猎的快乐就得了。
看儿子如此羡慕嫉妒他，朱厚照就知道自己的生活过得非常好了，遵守赌约，断掉了烧烤大会之后，不同的民俗饮食和地方小吃，更是吃的飞起。
不过今年开始，小白被朱厚照允许吃一些有味道的食物了，作为父子兼饭搭子，二人的关系升温的非常快。
今天桌上，就摆着小白和朱厚照都爱吃的饭。
自己拿了个烤串儿，朱厚照咬下一口，问儿子：“小白，快说说，你怎么劝退那些家伙的。”
太监按照小白的饮食喜好，先给小白端了碗汤来。
不喜欢什么都假手于人的小白，自己拿着勺子，盛起一勺汤，慢慢吹上一口，悠悠说道：“我不过是跟他们说，今年你不出去了。”
赶紧把嘴里的烤肉咽下，朱厚照反驳道：“朕可什么都没同意，都是你自己说的。”
小白冷哼一声，“我不去，你也还是会同意的，总不能真看着他们在那里跪一天吧。”
朱厚照嘴硬道：“那就让他们跪呗。”
小白盯着他，嘴角弯起，毫不遮掩自己对亲爹的嘲笑。
笑够了才把汤喝一口，“我只说今年你不出去。”
勉强也有了点面子的朱厚照伸手摸了一把小白的头发，“算你小子机灵。”
小白不说话，盯着他的手看。
“你这嫌弃的眼神看谁呢，”朱厚照没好气道，“我拿的烤肉，都是苏进他们把烤肉从原本的签子上拿下来，再用上干净的签子重新串的，别嫌弃了。”
小白点点头，一副勉强接受的样子。
你在豹房住着，这种事情他能不知道吗，只是故意用那种眼神逗一逗朱厚照。
现在高兴了，他就继续跟朱厚照往后说。
“在我说完你今年不出去之后，梁先生他们都很高兴。”
朱厚照撇嘴：“他们当然高兴，省得朕给他们找麻烦了。”
小白笑了笑，小脑袋也跟着晃动了一下。
“然后我就站在他们才哭过的左顺门前，顺便哭了一下列祖列宗。
也没哭什么别的，只是哭太祖太宗皇帝功业赫赫，到了现在，居然几万人的边防，实际七千都不到。
也不晓得到底是蛀虫太多，还是有人贪功假报。”
朱厚照听得瞪大眼睛。
反应过来小白到底说了什么之后，他赶紧丢开烤肉。
“等会儿，小白，再给你爹重新说上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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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小白大哭：列祖列宗在上……
在下的列祖列宗们……
朱瞻基：这小子是不是出门前让人去厨房拿了两块姜？
朱高炽：不，他没拿，纯即兴发挥。
朱见深：虽然列祖列宗在下面是没什么用，但是你哭一哭还是能有用的。
等看见小白哭完回去，朱厚照的一系列举动，大明阿飘们齐齐看向朱佑樘：你到底怎么教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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