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津大营,坐落于黄河东岸一处高崖之上,扼守蒲津渡口,与西岸秦军要塞隔河相望。时值隆冬,黄河部分河面已封冻,但主河道依然水流湍急,裹挟着冰凌,发出沉闷的轰响。
大营辕门外,西河郡守公孙枝、蒲津守将胥臣已率一众将校等候。寒风呼啸,旌旗冻得僵硬,甲士们呵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霜。范鞅一身风尘,在数名亲卫簇拥下飞马而至,勒住战马,马匹喷出的白雾混入寒风。
“范将军!”公孙枝与胥臣上前抱拳行礼。公孙枝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目光沉稳,是晋国老臣,资历深厚,虽非赵氏嫡系,但对赵朔颇为敬重。胥臣则正当壮年,虎背熊腰,一脸虬髯,是赵朔早年提拔的骁将,对赵氏忠心耿耿。
范鞅下马还礼:“公孙郡守,胥将军,诸位久候了。风雪兼程,未敢延误。”
“将军辛苦,营中已备下热汤炭火,请!”公孙枝侧身相邀。
一行人进入中军大帐。帐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外间的酷寒。范鞅解下沾满雪沫的大氅,并未立刻落座,而是从怀中取出赵朔的令牌和亲笔密函,郑重交给公孙枝:“郡守,胥将军,此乃主上军令。”
公孙枝和胥臣肃然接过。公孙枝展开绢书,胥臣在一旁同看。信中内容,除了重申赵朔在朝堂所言“精兵守险、酌情反击”之策,更明确了组建“猎杀队”、实施越境猎杀、并借机安插骨干的具体指令。信末,赵朔亲笔写道:“西河安危,社稷所系。望诸君同心,临机决断,勿负国恩。朔在朝中,自当为诸君后盾。”
公孙枝看完,与胥臣对视一眼,两人眼中皆有振奋与决然之色。郤克乱政时,西河军费时被克扣,戍卒怨声载道,他们这些边将也备受掣肘。如今赵朔复起,不仅给予明确支持,更允许他们采取强硬主动的反击策略,正中下怀。
“主上明鉴!”胥臣拳头紧握,声音洪亮,“秦狗欺人太甚!终日小股袭扰,如蚊蝇叮咬,不痛不痒却烦人至极!末将早就想带儿郎们杀过河去,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如今有主上军令,正好放手大干!”
公孙枝较为持重,但眼中也闪烁着精光:“范将军,主上信中提及的‘猎杀队’人选与行动要领,可有更详细的章程?”
范鞅点头,走到悬挂的边防地图前:“主上与我都认为,反击必须迅猛、精准、狠辣。‘猎杀队’规模不宜过大,每队五十至八十人最佳。成员需满足以下条件:第一,必须是军中最为骁勇善战、至少经历过三次以上实战的老兵;第二,熟悉西河边境乃至河西秦控区地形、水文、气象;第三,擅长山林、雪地、夜战、长途奔袭与潜伏;第四,心志坚定,令行禁止,能忍受极端环境与残酷战斗。”
他手指在地图上划出几个区域:“猎杀区域,主要在河西这三大片:龙门上游山地、蒲津对岸丘陵、以及更北的芮城以南的荒原。这些地方秦军布防相对稀疏,但又是其斥候活动频繁或小型补给线路经过之处。”
“行动方式,”范鞅继续道,“以伏击、偷袭、夜袭为主。发现秦军小股部队,评估实力后,若我方占优,则迅速围歼,不留活口,缴获重要物品后迅速撤离。若遇秦军小型据点,可远程用强弩袭扰,或趁夜摸哨、纵火,制造混乱后袭杀。所有行动,必须快进快出,绝不可恋战。得手后,沿预定撤离路线返回,沿途需消除痕迹。”
“另外,”范鞅压低声音,“主上安排了一批经过特殊训练的‘种子’骨干,约有百人,已随我前来。他们将在‘猎杀队’中担任队率、伍长,或作为技术尖兵。这些人,胥将军,你要妥善安排,既要让他们发挥作用,又不要过于显眼,引起其他军将不必要的注意。”
胥臣心领神会:“将军放心,末将晓得轻重。这些人将以补充前线锐卒或军中比武优胜者的名义,分散编入各‘猎杀队’及边军精锐营中。”
“好!”范鞅看向公孙枝,“郡守,后勤保障、伤员救治、战功记录与封赏,以及……对朝廷的例行战报如何措辞,就需您多费心了。”
公孙枝捋须道:“老夫责无旁贷。粮秣、箭矢、药品已加紧调拨。战功按斩首记,缴获酌情上报。给朝廷的战报,只言我边防游骑与越境秦军斥候发生遭遇战、追击战,斩获若干,挫敌锐气。细节一概略过。”
三人又详细推敲了人选、装备、联络信号、接应方案等细节,直至深夜。
次日,选拔与组建工作紧锣密鼓地展开。胥臣亲自坐镇,从各营遴选锐士。条件苛刻,但响应者众。边军将士饱受秦军骚扰之苦,早有复仇之心,且听闻此次行动由赵朔大夫支持,功赏必厚,纷纷踊跃报名。
最终,挑选出符合条件者四百余人,分为六支“猎杀队”,每队约七十人,由胥臣麾下最悍勇的六名都尉分别统领。范鞅带来的百名“种子”骨干,被巧妙地分配进去,担任副队率、斥候长、弩机长等关键职务。
装备方面,除了标配的环首刀、长矛、皮甲,每队加强配备十具蹶张强弩,每人配备手弩、短刃、钩索、火镰、三日份的压缩干粮、盐、药品以及白色伪装披风。为加强机动,每队还配有二十匹战马,用于快速转移和驮运物资。
训练只进行了短短三日,主要是熟悉新装备、强化小队配合、演练伏击与撤离战术、熟记信号与地形。时间紧迫,但入选者本就是精锐,适应极快。
第四日,风雪暂歇,天色阴沉。六支“猎杀队”分批悄然离开蒲津大营,如同融入雪原的幽灵,消失在西方的群山与荒原之中。
等待是焦灼的。范鞅、公孙枝、胥臣坐镇大营,时刻关注着各队传回的信鸽和接应点的消息。
第一日,无消息。
第二日午后,北方接应点传来信号:甲队遭遇秦军斥候十人,全歼,获首级十,地图一份,秦军令牌一枚,自身轻伤两人。
胥臣抚掌大笑:“开门红!”
范鞅却道:“让甲队更换伏击区域,秦军损失一队斥候,必加强该区域搜索。”
第三日黎明前,南方接应点急报:丙队夜袭秦军一处临时哨所,纵火制造混乱后突入,斩杀二十七人,焚毁哨所,缴获一批箭矢与衣物,自身阵亡三人,伤五人。
“丙队休整,后撤二十里潜伏。伤员速送回。”公孙枝果断下令。
第五日,规模最大的战果传来:戊队与己队协同,在芮城以南荒原伏击了一支秦军小型运输队。强弩突袭射杀大半护卫,随后短兵相接,全歼护卫,俘获民夫,缴获粮车二十辆,驮马十五匹。此战,戊队阵亡五人,伤十一人;己队阵亡二人,伤七人。
消息传回,大营震动。这已不是小规模斥候战,而是成建制的歼灭战!虽然对手只是运输队,但意义重大。
“秦人必不甘休!”范鞅看着地图,“通知各队,提高警惕,秦军可能组织报复性清剿。各队向预定安全区域靠拢,可暂时蛰伏,避其锋芒。同时,加大在边境我方一侧的巡逻和示强,做出积极防御姿态,吸引秦军注意力。”
果然,接下来几日,秦军明显加强了边境巡逻力度,数支规模较大的骑兵队在河西频繁活动,搜索晋军“猎杀队”踪迹。但“猎杀队”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灵活的战术,时而化整为零潜伏,时而快速转移,让秦军扑空。偶有遭遇,也是小规模接触,互有伤亡。
同时,蒲津、龙门等晋军要塞,白日旌旗招展,斥候游骑四出,夜间鼓角相闻,火把通明,摆出一副严阵以待、随时可能大举过河的架势。秦军摸不清晋军虚实,主力不敢轻易远离要塞,清剿行动雷声大雨点小。
十余日后,风雪再起。六支“猎杀队”陆续奉命撤回,除戊、己两队损失较大外,其余四队伤亡均在可控范围。统计战果:累计击杀秦军约一百五十人,焚毁哨所一座,摧毁运输队一支,缴获地图、令牌、兵器、马匹若干。自身阵亡二十三人,伤三十余人。
战果迅速上报新绛,同时传遍西河各营。边军士气大振,欢声雷动。多年来被动挨打、憋屈防御的郁气为之一扫。秦军方面,则明显收敛了许多,小股袭扰几乎绝迹,边境一时间竟出现了罕见的平静。
胥臣咧嘴笑道:“这下够秦狗疼一阵子了!看他们还敢不敢随便伸手!”
公孙枝却提醒道:“不可大意。秦人记仇,此番受挫,必谋报复。开春之后,恐有大战。我等需加紧整备,不可因小胜而懈怠。”
范鞅点头赞同,心中却想,主上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在秦人酝酿大规模报复之前,争取到宝贵的巩固防线、整合内部的时间。同时,这次行动也成功地将一批忠诚骨干安插进了西河边军的中下层,赵氏对这支军队的影响力,正在潜移默化地加深。
就在西河雪原刀光剑影渐渐平息之时,数千里外的楚国郢都,却是另一番暗潮涌动。
楚国王宫,章华台暖阁。
楚王熊审斜倚在锦榻上,面色有些苍白,不时轻咳。他年纪不过三十许,但继位以来,外有晋国压境,内有若敖氏等大族掣肘,心力交瘁,身体一直不佳。下首坐着令尹子重、左尹子辛、以及刚从左徒升任司马的公子贞等重臣。
屈荡的密报已经呈上,楚王与几位重臣刚刚传阅完毕。
“晋国郤克伏诛,赵朔复起,栾书掌衡……”楚王声音虚弱,但眼神锐利,“屈荡观察,晋国朝局暂稳,栾赵似有默契,且晋国上层有厌战疲秦之声,资源可能西倾。诸卿以为如何?”
令尹子重沉吟道:“大王,郤克刚愎,专权内斗,其死对晋国未必是坏事。赵朔此人,沉稳多谋,善于治军,昔年西河败秦,鄢陵破我大军,皆显其能。其复起掌权,对我楚国恐非福音。至于栾书,老谋深算,善于平衡,有他在,晋国内耗或可减少。二人若真能和睦,共辅晋君,晋国实力不可小觑。”
左尹子辛却道:“令尹所言固然有理,但屈荡报告中亦提及,晋国连年争霸,国库空虚,民心厌战。栾书与赵朔即便和睦,也需时间整合内部,应对晋侯猜疑。其军费争执、资源西倾之象,或许不假。此时晋国,外强中干,未必有余力大举南侵。”
公子贞年轻气盛,接口道:“左尹之言,末将以为太过乐观。赵朔‘强兵’之策,锋芒直指我大楚。其与栾书和睦,或是暂时妥协。一旦让其稳固内部,练就精兵,必是我心腹大患!与其等其坐大,不如趁其朝局初定、或有内隙之时,予以打击,至少夺回鄢陵之战失去的郑地等利益!”
子重摇头:“子囊,兵者凶器,不可轻动。晋国虽或有内忧,但根基未损。此时北伐,若晋国上下同仇敌忾,反中其下怀。且我国东方,越国残余未清,淮泗诸部时有反复;南方百越,亦需弹压。四处用兵,国力难支。”
子辛道:“令尹所言极是。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巩固东方,彻底吞并越地,收服淮泗,稳定后方。对晋,可暂且采取守势,同时加强外交,离间其卿族,尤其是赵朔与栾书、乃至与晋侯之间。屈荡在新绛,正可于此着力。”
楚王听着臣子们的争论,咳嗽了几声,缓缓道:“晋国之事,确需谨慎。子重、子辛之言,老成谋国。子囊之虑,亦有道理。这样吧,”他做出决断,“对晋,暂取守势,但边防备战不可松懈。命申、息之师加强戒备。同时,准屈荡所请,增拨财货,令其在新绛加紧活动,探听虚实,必要时可尝试接触晋国不满之臣,播撒猜疑种子。至于东方……”
他眼中闪过一丝凌厉:“越国虽破,然勾践之族散于东海,据岛而守,勾结百越,屡扰我边。淮泗诸部,阳奉阴违。开春之后,集重兵于东方,以令尹子重为主将,子囊为副,先平越残,再定淮泗!务必在晋国缓过气来之前,稳定我东南大局!”
“大王圣明!”众臣躬身领命。
子重与子囊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与战意。东方战事,关乎楚国未来战略纵深,不容有失。
章华台的议政结束了,但郢都的暗流并未平息。关于晋国局势的争论,关于东方战事的准备,关于权力格局的微妙变化,都在宫廷与贵族的府邸中暗暗发酵。楚国的战略重心,在晋国内变与自身利益权衡下,暂时东移。而这,或许正是新绛城中,某些人希望看到的。
西河的血雪,郢都的暗潮,在同一个冬天,沿着不同的轨迹奔涌。它们终将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交汇成更加汹涌澎湃的历史洪流。而此刻,无论是蒲津营中的范鞅,还是新绛府内的赵朔,亦或是郢都深宫的楚王,都只是在洪流到来之前,努力布局,试图掌握那稍纵即逝的先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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