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河拐过九道弯,最深最僻静的那个河湾里,有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村子,名叫秤砣村。
村子得名,是因为村口祠堂里,供着一杆秤。
不是寻常的戥子秤、杆子秤,而是一杆通体乌黑、不知什么木头打造的盘秤。
秤盘有脸盆大小,边缘铸着扭曲的云纹;
秤杆长逾五尺,刻满密密麻麻、无人能识的蝌蚪符文;
最奇的是那枚秤砣,非铁非石,色泽暗沉如凝结的血块,触手温凉。
这杆秤,村里人叫它“魂秤”。
关于魂秤的来历,说法纷纭。
有说是先祖大贤为村人主持公道所制,能称人心善恶;
有说是前朝罪官流放此地,留下的邪物;
最普遍的说法是,这秤连通阴阳,能称量魂魄的重量,断人生死福祸。
秤砣村有条铁律——魂秤非年非节不得动,动秤必由村中辈分最长的“守秤人”主持,且只在两种情况下使用:
一是村中遇无法决断的重大纷争,需“秤断公道”;
二是有人身患绝症或遭大难,自愿以“魂重”为押,向魂秤“借运”或“问寿”。
无论哪种,过程诡秘,结果往往应验,但动用魂秤者,事后轻则大病一场,重则……据说会少点什么东西。
守秤人姓江,是个须发皆白、眼神浑浊却偶尔精光四射的干瘦老头,住在祠堂旁的小院里,几乎从不与外人往来。村人对他又敬又畏。
这年秋天,秤砣村来了个不速之客。
一个穿着绸衫、满脸精明之色的外乡人,自称姓唐,是个行商,路过此地,马车坏了,需借宿几日。
村里人本不想留外客,尤其是临近秋祭,怕冲撞了魂秤。
但这唐掌柜出手阔绰,又巧舌如簧,硬是说服了村长,住进了村东头一处闲置的旧宅。
唐掌柜在村里转悠了几天,很快听说了魂秤的传说。
他起初不以为意,只当是乡野愚夫的迷信。
可当他偶然瞥见祠堂门缝里那杆乌黑沉重的古秤,又打听到几桩关于魂秤“灵验”的旧事(比如多年前有懒汉借运后暴富却疯癫,有寡妇为子问寿后自己一夜白头),商人的本能让他心头一动——这世上,真有用魂魄重量做交易的买卖?
他想起自己这趟出门,本是去府城洽谈一笔关乎身家性命的盐引生意,竞争激烈,前途未卜。
若这魂秤真有神异……
一个大胆而贪婪的念头,在他心里滋生。
他备了厚礼,去拜访守秤人江老先生。
江老先生的院子比祠堂更冷清,院中一棵老槐树,叶子落了大半。
江老先生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正就着天光摩挲一枚棋子大小的古旧玉环,对唐掌柜的到来视若无睹。
唐掌柜堆起笑脸,说明来意,无非是仰慕魂秤神奇,想开开眼界,若有可能,也想为自己坎坷的前程“问一问路”。
江老先生抬起浑浊的眼,看了唐掌柜许久,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骨髓里的算计。
他缓缓摇头,声音干涩:“外乡人,魂秤不称外运,不问私欲。请回吧。”
唐掌柜碰了个软钉子,却不死心。
他暗中打听,得知江老先生有个孙女,叫江小荷,年方二八,是老人唯一的牵挂,最近似乎染了怪病,请了郎中也不见好。
唐掌柜眼珠一转,又生一计。
他借着探望的名义,再次来到江家,这次带上了从府城带来的几味珍稀药材,还有一匹上好的苏绣料子。
他绝口不提魂秤,只说是感谢收留,略表心意,又对江小荷的病状“感同身受”,唏嘘不已。
江老先生依旧冷淡,但看着孙女苍白的脸,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唐掌柜察言观色,趁机道:“老先生,在下走南闯北,倒也认识几位杏林高手。小荷姑娘这病,或许并非寻常药石可医。魂秤既能断生死福祸,何不……”他故意停住。
江老先生握着玉环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发白。
他死死盯着唐掌柜,眼神锐利如刀:“你打听得很清楚。”
唐掌柜心中一凛,知道被看穿了,索性挑明:“在下别无他求,只求魂秤为我前程指点一二。作为交换,我可倾尽全力,为小荷姑娘寻医问药,或……另寻他法。”他暗示,或许魂秤本身,就能解决江小荷的病。
江老先生沉默了很久,久到唐掌柜以为又要被拒绝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某种决绝:“三日后,子时,祠堂。只准你一人。记住,魂秤面前,无虚言,无贪念。你所求所付,皆需心甘情愿,秤自会衡量。”
唐掌柜大喜过望,连连称是。
三日后,夜黑如墨,无星无月。
祠堂的大门罕见地洞开,里面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暗,将巨大的魂秤映照得如同蛰伏的怪兽。
江老先生已等在秤前,换了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深色长袍,神色肃穆。
唐掌柜按约定独自前来,虽强作镇定,手心却已全是冷汗。
“站到秤盘前。”
江老先生指向那乌黑的秤盘。
唐掌柜依言站上。
秤盘冰凉,纹丝不动。
“心中默念你所求之事,越具体越好。”
江老先生说着,走到秤杆另一端,枯瘦的手握住那枚暗沉如血块的秤砣上的绳索。
唐掌柜闭上眼,集中精神,心中狂喊:我要拿下府城盐引!我要家财翻倍!我要成为江南首屈一指的大盐商!
就在他念头转动之际,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原本静止的秤盘,竟然微微向下沉了一沉!
虽然幅度极小,但唐掌柜清晰地感觉到了。
与此同时,江老先生将秤砣缓缓向外移动。
秤杆开始倾斜,寻找着平衡点。
祠堂里寂静无声,只有油灯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一股陈年香火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金属与朽木混合的冰冷气味。
唐掌柜感到一阵莫名的眩晕,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正从自己身体里被缓缓抽离,很轻,很飘忽,却又实实在在。
他低头,看见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在昏黄灯光下微微扭曲、晃动,边缘似乎比平时模糊了一些。
秤杆在某个位置停了下来,微微上下颤动。
江老先生死死盯着秤杆上的刻度(那些刻度并非寻常斤两,而是更加古怪的符号),又看了看唐掌柜,眼神复杂。
他缓缓报出一个数,一个唐掌柜完全听不懂的、音节古怪的量词。
“这就是你此次‘问路’,需预付的‘秤金’。”
江老先生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魂秤已记下。若事成,你需在一年内,自愿回来,付清余‘额’。若事不成,或逾期不归……秤自会收取利息,连本带利。”
“利息?什么利息?”唐掌柜心中一紧。
“魂秤之息,非金非银。”
江老先生没有解释,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
“记住,心甘情愿。现在,你可以走了。”
唐掌柜晕乎乎地走下秤盘,脚下一软,差点摔倒。
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虚弱,不是身体上的,更像是精神被掏空了一块,空落落的。
他不敢多问,匆匆离开了祠堂。
说来也怪,自那夜后,唐掌柜的盐引生意异常顺利,原本强劲的对手接连出状况,官府关节也被轻易打通,短短半年,他便如愿以偿,赚得盆满钵满。
他几乎要忘记秤砣村和那杆诡异的魂秤了。
直到第二年春天,他开始频繁地做一个相同的噩梦。
梦里,他站在那乌黑的秤盘上,秤盘不断下沉,下沉,而江老先生站在远处,冷冷地看着,手里的秤砣越来越远。
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想逃,双脚却像被钉在秤盘上。
最后,秤盘猛地坠入无底深渊,他惊醒过来,浑身冷汗。
起初只是噩梦。
渐渐地,白天也出现异样。
他总感觉身边有人,回头却空无一物。
镜子里的自己,眼神有时会变得陌生,嘴角会无意识地咧开一个古怪的弧度。
他开始丢三落四,忘记重要的约会,有时甚至会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对一些事物的“感觉”在消失。
比如,尝不出最爱吃的西湖醋鱼的鲜美,闻不到春日桃花的芬芳,甚至看到金山银山,心底也激不起多少波澜。
仿佛他的“喜怒哀乐”、“贪婪渴望”这些构成“唐掌柜”这个人的鲜活部分,正在一点点被稀释、剥离。
他想起了魂秤,想起了“利息”。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不敢再耽搁,收拾细软,借口巡视生意,急匆匆赶往秤砣村。
当他再次站在秤砣村口时,发现村子似乎比一年前更加破败寂静。
祠堂依旧,江老先生的小院却门窗紧闭。
他敲了许久,门才开了一条缝。
开门的不是江老先生,而是一个面色苍白、眼神空洞的少女,正是江小荷。
她比一年前更加瘦弱,脸上几乎没了血色,看到唐掌柜,眼神波动了一下,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怨恨,有恐惧,还有一丝……怜悯?
“我爷爷……三天前走了。”江小荷的声音细若游丝。
“走了?”唐掌柜一愣,“去哪了?”
“去了他该去的地方。”
江小荷没有解释,只是侧身让开,
“魂秤在等你。”
祠堂里,魂秤依旧矗立。
只是那乌黑的秤杆上,似乎多了一些黯淡的、暗红色的斑点,像是铁锈,又像是……干涸的血迹。
江小荷走到秤旁,她的动作有些僵硬,仿佛对这杆秤既熟悉又恐惧。
“站上去。”她的声音没有起伏。
唐掌柜心惊胆战地站上秤盘。
这一次,秤盘下沉的感觉比上次明显得多!几乎在他站上去的瞬间,秤盘就猛地向下一坠!
而江小荷,吃力地抱起那枚暗沉的血色秤砣,将它挂在了秤杆上一个极其靠外的位置上——那是代表着“极重债务”的刻度区域!
秤杆剧烈地倾斜,秤盘几乎触地!
唐掌柜感到一股比上次强烈十倍的吸力,疯狂地抽取着他体内的某种东西!
这一次,不再是轻微的“感觉”流失,而是实实在在的剧痛!
头痛欲裂,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眼前阵阵发黑。
他看见自己在地上的影子,如同沸水般剧烈翻滚、扭曲、变形,边缘伸出无数细小的触须般的黑线,似乎想逃离他的脚下,又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
“不……停下!我还钱!我用所有的钱还!”
唐掌柜嘶声惨叫,想逃离秤盘,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
江小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深处却有一丝悲凉:“魂秤之债,钱还不清。爷爷用他最后的‘秤金’和……他自己的魂重,暂时稳住了秤,换了小荷苟延残喘,也给了你一年时间。可惜,你带来的‘利息’,远远不够填你当初许下的贪欲。现在,秤要自己收取本金了。”
“本金?什么本金?!”唐掌柜魂飞魄散。
“你当初站上来时,心里所求的‘锦绣前程’、‘万贯家财’,就是本金。”
江小荷的声音幽幽的,
“魂秤给了你,现在,要连本带利,收回支撑这些的‘东西’——你的机敏,你的野心,你的贪婪,你的喜悦,你的恐惧……所有让你成为‘唐掌柜’的魂质。等这些被称完,剩下的,不过是一具空壳,或许……连空壳都留不下。”
话音未落,秤盘再次猛地下沉一截!
唐掌柜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他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粗暴地撕裂、抽走。
过往的记忆如同褪色的画卷飞速掠过,然后变得模糊、破碎。
对财富的渴望,对成功的喜悦,甚至对死亡的恐惧,都在迅速淡去。
他眼中的精明光彩熄灭了,嘴角惯有的算计弧度拉平了,身体像一个被戳破的皮囊,迅速干瘪、萎靡下去。
最后,他直挺挺地站在秤盘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祠堂屋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具失去了所有内在的蜡像。
秤杆,终于缓缓恢复了平衡。
江小荷默默取下秤砣,走下来,看着秤盘上那个只剩下呼吸的“空壳”唐掌柜,轻轻叹了口气。
她走上前,费力地将这具“空壳”拖下秤盘。那“空壳”顺从地跟着她,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她没有理会“空壳”,而是走到魂秤前,伸出苍白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秤杆上那些暗红色的新斑点,低声道:“爷爷……又一个。债,好像越还越多了。”
祠堂外,夜色深沉。
秤砣村依旧寂静,只是那寂静中,似乎又多了一缕无形的、沉重的叹息。
而村中那口老井的水,今夜映出的月光,似乎格外惨白,井底深处,隐约可见几道淡淡的、人形的黑影,随着水波轻轻摇曳,如同被囚禁的、失去了重量的魂魄。
江小荷锁好祠堂门,走回冷清的小院。
她知道,守秤人的职责,或许就要落在她肩上了。
而她自己的“病”,与其说是病,不如说是与这杆吞噬魂魄的邪秤过于亲近,而被慢慢同化的征兆。
爷爷用自己填了秤,暂时救了她,也把这无尽的、沾满贪婪与绝望的“守秤”之债,留给了她。
她抬头看了看没有星星的天空,又回头望了望祠堂方向。
那杆乌黑的魂秤,在黑暗中静静矗立,等待着下一个被欲望驱使,自愿将灵魂放上秤盘的“有缘人”。
而秤砣村的故事,以及这杆秤所丈量的恐怖交易,远未到结束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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