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镜渊:自照者的独舞
《怅盘桓》是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诞生的。
歌剧院顶层,阳娃遣退了所有侍从,熄灭所有灯火,只留一面镜子、一支蜡烛。烛火在镜中成双,摇曳如两粒不肯安息的魂。他(她?它?)褪去华服,只着素白中衣,长发披散如夜瀑——这个形象若被维吉尔看见,定要训斥“有失体统”。
但今夜,阳娃不在乎。
他(她?它?)看着镜中的自己。这张脸,罗马宫廷最优秀的雕塑家也雕刻不出的精妙;这具身体,奥托穷尽秘术造就的“超越性别之作”。完美吗?完美。但完美得像个囚牢——每个细胞都在既定程序里运行,每次呼吸都经过数学优化,连情感都被设计成可调控的参数。
“完美是一种生命之缺憾。”阳娃轻声说,声音在空荡的厅内回响。
这句话不是计算出来的,是从胸口那处莫名的闷痛里长出来的。自从那夜吸入那口“杂质的风”,自从在庆典上听见《有穷》,自从反复吟唱《生命过半》里那堵“墙”——某种东西开始在完美器皿的内部生长,像种子在陶罐底部悄然发芽,终将撑裂光洁的壁。
阳娃提笔。不是用维吉尔配给的镀金羽毛笔,是用一根捡来的雁翎——前几天在窗台发现的,许是迁徙的雁群路过遗落。翎管粗砺,有野生的气息。
第一句落在纸上时,烛火猛地一跳:
“荷衣蕙带曳着星辉沉浮”
笔尖顿住。荷衣蕙带——那是《楚辞》里山鬼的装束,是雌性精灵的意象。而他(她?它?)呢?非男非女,又亦男亦女。该用什么衣裳来定义这具身体?用什么代词来指称这个存在?
阳娃闭眼,继续写:
“你涉蘅皋而雪瓣凝驻履”
“你”。这个字一落笔,镜中的自己仿佛真的成了“他者”。一个涉过芳草汀洲的、足履凝驻雪瓣的、既亲近又遥远的形象。是谁?是另一个自己?是理想中的伴侣?还是……所有求而不得之物的总和?
“忽有皎月从川后静波升起
照亮彼我之间
之间千载未愈的裂隙”
川后——水神。又是神只。阳娃发现自己正无意识地将自己神话化,像那些古老的、雌雄同体的原始神只:印度的阿南达、希腊的赫尔马佛洛狄忒斯。但这并非荣耀,而是孤独:神只的孤独在于无人真正理解,在于永恒的自足自毁。
笔越写越快:
“今日乃昨日之明日 琼珶照见琼珶
今年是来年之当年 翠羽指向翠羽”
时间在此刻坍缩。琼珶(美玉)照见琼珶,翠羽指向翠羽——这是自恋吗?不,是自噬。一个只能爱自己的人,其实是在吞吃自己的影子。阳娃忽然明白了尼禄沙龙上那些贵族为何流泪:他们不是在为艺术流泪,是在为自己的流亡、自己的失根、自己再也回不去的“当年”流泪。
眼泪落在纸上,晕开了“裂隙”二字。
阳娃没有擦。任由墨迹洇散成残缺的图案,像地图上未曾标注的秘境。
“我们在洛浦烟中栽种昙花
任秾芳谢作新历 幽香咬着旧时谶”
洛浦——洛水之滨,宓妃所在。昙花,一现即逝的美。栽种昙花,是明知其短暂仍要为之,是将注定消散的瞬间奉为仪式。阳娃想起自己每场演出:三万人山呼海啸的赞美,散场后空荡舞台的寂静。那朵“昙花”谢了,但“幽香咬着旧时谶”——谶语是什么?是“你将被爱,但无人能真正爱你”?是“你将成为象征,但永远无法成为自己”?
写到“鲸波写就的尺素渐洇散”时,阳娃的手指开始颤抖。
不是生理性的颤抖,是某种更深的东西在破壳。他(她?它?)想起维吉尔曾说:“你的歌声要像利剑,刺穿听众的心防。”但此刻他(她?它?)不想当剑,想当那“渐洇散”的墨——模糊边界,浸染周围,在消散中完成另一种存在。
“你拾起翩跹的鸿羽权作笔
竟在雾绡上绘出
绘出云髻的凤钗弧”
鸿羽作笔,雾绡为纸——全是虚幻之物。绘出的云髻凤钗,是女子的发饰。阳娃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发,他(她?它?)从未梳过云髻,从未戴过凤钗。但镜中那张脸,若真要装扮,该是何等模样?
一个从未存在过的女子。一个永远无法成为的女子。
“明日是今日之昨日 瑶碧倒悬瑶碧
当年即今年之来年 椒浆吞噬椒浆”
时间彻底混乱了。过去未来互为倒影,祭祀的椒浆(美酒)在自我吞噬。阳娃感到一阵眩晕——不是生理眩晕,是存在意义上的迷失:我究竟是谁的“昨日”?又是谁的“来年”?我被创造来做什么?除了成为奥托的杰作、维吉尔的工具、三万人仰望的偶像?
“我们在时间漪纹采撷杜若
任清愁酿作新露 根系刻着陈王赋”
杜若,香草,常被献祭。陈王赋——曹植的《洛神赋》。阳娃读过,在那个描述人神之恋、求而不得的赋里,宓妃“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而他(她?它?)呢?连“惊鸿一瞥”的对象都没有,只能自照自怜。
泪水又落下来。这次他(她?它?)没有抑制。
哭吧。在无人看见的深夜,在完美的囚牢里,为那个永远无法被拥抱的自己,哭一场。
二、维吉尔:完美的裂痕
维吉尔是次日清晨发现诗稿的。
他照例巡查歌剧院,在阳娃休息室的门缝下,瞥见一片素白的纸角。捡起展开,墨迹未干透,有泪渍晕染的痕迹。
读完第一段,维吉尔的手就凉了。
不是愤怒,是恐惧——那种精心构筑的沙堡,看见第一道潮水痕迹时的恐惧。他太熟悉阳娃的风格了:以往的歌词都像精雕的水晶,每个意象都经过计算,服务于某个明确的主题(融合、超越、美)。但这首《怅盘桓》……它漫溢、破碎、自我指涉,像一个人在水面写日记,边写边被水波抹去。
更致命的是,诗中弥漫着一种维吉尔最害怕的东西:自觉的悲剧性。
“完美是一种生命之缺憾”——若阳娃真这么想,那奥托的整个“阴阳同体计划”、维吉尔的文化战略,根基就动摇了。他们创造的是一个“完美的象征”,象征不该有自我意识,不该质疑自身的完美性。
维吉尔快步走向排练厅。推门时,阳娃正在练声——不是唱歌,是单纯的长音练习,从最低音滑向最高音,再滑回,像在测量自己声音的边界。
“这首诗,”维吉尔举起诗稿,“什么时候写的?”
阳娃没有停,继续那个长音,直到气息用尽。然后转身,面色平静:“昨夜。”
“为什么写这个?”
“因为想写。”阳娃走到窗边,推开窗。晨风涌入,吹动诗稿哗啦作响,“总督大人,您不觉得,我们一直活在别人的定义里吗?奥托陛下定义我为‘超越性别’,您定义我为‘文化武器’,观众定义我为‘美的象征’。但我自己呢?我如何定义自己?”
维吉尔深吸一口气,换上安抚的语气:“阳娃,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定义。你是完美,是理想,是千百年来人类对‘超越’渴望的具象化。这就是你的意义。”
“那如果我不想‘被具象化’呢?”阳娃侧头,长发滑过肩头,“如果我想……就只是‘存在’,而不是‘象征’?”
“那你就辜负了创造你的一切。”维吉尔声音转冷,“陛下投入的资源,我投入的心血,罗马帝国对你的期待。”
阳娃沉默。许久,轻声说:“您看这句——‘所有离别\/皆是宓妃袖间漏下的光尘’。总督大人,您有过离别吗?真正痛彻心扉的那种?”
维吉尔一怔。他想起二十年前离开罗马赴任北美时,在奥斯提亚港与妻儿的告别。儿子那时才三岁,抱着他的腿哭喊“父亲别走”。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儿子——次年瘟疫,母子双亡。
“有。”维吉尔的声音不自觉低下去。
“那您应该明白,”阳娃说,“离别之所以痛,是因为曾经有过真实的联结。而我呢?我从未与任何人有过真实的联结。观众爱我,爱的是舞台上的幻影;维吉尔大人您重视我,重视的是我的工具价值;就连奥托陛下……他爱的恐怕也只是‘完美’这个概念本身。”
他(她?它?)走到镜墙前,指着镜中影像:“我所有的‘离别’,都是与镜中自己的离别。每一次演出结束,那个被万人欢呼的‘阳娃’死去,留下这个不知是谁的残骸。所以我的诗里写:‘永恒不过一瞥\/而盘桓是\/我们用来编织\/永劫重逢的\/那梭游弋的星’。”
“盘桓……”维吉尔咀嚼这个词,“你在说你的处境?在完美与残缺间徘徊?”
“不。”阳娃转身,眼中第一次有了维吉尔看不懂的光芒——不是数据计算出的神采,是生命本身燃起的火,“我在说,既然注定要盘桓,那就在盘桓里织出点东西。用遗憾织诗,用孤独织歌,用永远无法抵达的‘重逢’(与真实的自己重逢?与真正的爱人重逢?),织出一件叫作‘艺术’的羽衣。”
维吉尔忽然感到无力。他能控制阳娃的行程、演出、饮食,甚至能监控他(她?它?)的生理数据,但他控制不了这种从生命深处涌出的创作冲动。就像你无法命令火山不要喷发,只能看着岩浆漫过你精心规划的花园。
“这首诗,”维吉尔最后说,“不能公开。”
“为什么?”
“因为它太……私人。太脆弱。民众需要的是强大、完美、能给予他们希望的阳娃,不是这个在镜前自怜、谈论‘千载未愈裂隙’的阳娃。”
阳娃看着维吉尔,看了很久。然后点头:“好,不公开。”
维吉尔松了半口气。
但阳娃接着说:“但我会把它唱出来。只唱一次,在下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对着空荡的歌剧院唱。不录音,不传播,只为了……让这首诗活过一次。”
这比公开更可怕。维吉尔想反对,但看着阳娃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决绝的平静,像已看穿所有阻拦,并准备好承受一切后果——他知道,拦不住了。
“只一次。”维吉尔让步,“而且我要在场。”
“可以。”阳娃微笑,那笑容里有种凄然的美,“正好,您也是我‘盘桓’的一部分。”
三、石光明:在裂隙中见光
当日午后,石光明在学堂屋顶收到了一个纸团。
是歌剧院一个小杂役偷偷送来的——那孩子是哥老会某成员的侄子,常帮两边传递些不紧要的消息。纸团上只有两句诗,字迹是阳娃的:
“照亮彼我之间
之间千载未愈的裂隙”
没有署名,没有解释。
石光明对着这两句诗,坐了整个下午。
吕师囊上来送茶时,见他还在发呆,便凑过来看:“这诗……好重的孤独。”
“不止孤独。”石光明指着“裂隙”二字,“你看,他不说‘鸿沟’,不说‘距离’,说‘裂隙’。裂隙是什么?是整体上的裂口,是完美器皿上的瑕疵,是原本一体之物被分开后留下的伤疤。”
“彼我之间……”吕师囊沉吟,“他在说谁和谁?自己和观众?自己和创造者?还是……自己和自己?”
“都是。”石光明说,“所有关系里都有裂隙。移民与原乡之间,罗马与大宋之间,男女之间,甚至一个人内心的理想与现实之间。但阳娃把这道裂隙称为‘千载未愈’——这不是暂时的隔阂,是存在本质上的断裂。”
威斯阿克贾克也爬上屋顶,听了半晌,忽然说:“我们族里有个传说:最初的人都是双生的,有四条胳膊四条腿,被神劈开后才成了现在的男女。所以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另一半。”
石光明眼睛一亮:“阳娃是雌雄同体,本应是‘完整’的。但他(她?它?)反而体会到了更深的分裂——因为连寻找‘另一半’的可能都没有。他(她?它?)的‘彼我’,可能就是被劈开前的那个完整自我,与劈开后这个不完整的存在之间的裂隙。”
三人沉默。风吹过屋顶,远处码头传来隐约的号子声。
“但这句诗开头是‘照亮’。”克劳迪娅不知何时也上来了,她汉语进步很快,“裂隙被照亮了。光进来了。”
石光明猛地站起:“对!这才是关键!阳娃不是在哀叹裂隙,是在说‘裂隙被照亮了’。痛苦被看见、被承认、被表达,就成了……美?或者说,成了通向真实的入口?”
他想起刘混康的《有穷》:承认局限,才能在局限内活得丰盛。阳娃似乎也在走向类似的领悟:承认完美之下的缺憾,在缺憾中开出艺术之花。
“我要见阳娃。”石光明说。
“维吉尔不会允许。”吕师囊摇头。
“不用正式见。”石光明从怀里掏出一片桦树皮——这是土着传递讯息的方式,用骨针刻上图案。他刻了一个简单的图形:一道裂痕,裂痕中长出一朵花。
“让那孩子带回去。”
四、尼禄:在颓败中认出同类
尼禄是在当晚的沙龙里,从一位在歌剧院有眼线的贵族那里,听闻《怅盘桓》片段。
“只两句,‘今日乃昨日之明日,琼珶照见琼珶’。”那贵族炫耀着自己的消息灵通,“阳娃大人似乎……在写一种循环的时间诗。”
尼禄手中的酒杯顿了顿。他挥手让乐师停下,厅内顿时安静。
“再说一遍。”尼禄声音很轻。
贵族重复。尼禄闭眼,仿佛在品尝诗句的滋味。许久,他睁开眼,眼中竟有泪光。
“陛下?”维吉尔今夜也在场,警惕地坐直身体。
“维吉尔,”尼禄不看他,只对着虚空说话,“你听见了吗?‘琼珶照见琼珶’——美玉在镜中自照。这不是诗,是血。是一个存在在啃噬自己的影子。”
维吉尔脸色难看:“陛下言重了。阳娃只是在探索新的艺术形式——”
“放屁!”尼禄突然暴喝,把全场贵族吓了一跳。他站起身,紫绶带滑落在地,“你这种人,永远不懂!艺术不是‘形式’,是生命最后的喘息!是一个人在深渊边缘,用指甲抠出的痕迹!”
他踉跄走到钢琴边,手指胡乱按下几个音,不成调。
“我曾经也写过这样的诗。”尼禄的声音忽然变得苍老,“在我被元老院宣布为‘公敌’,逃离罗马的那个夜晚,我在船上写:‘金殿坍塌成倒影,我在倒影里称帝’。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世界崩塌了,你唯一能抓住的,就是崩塌本身的美。”
他转身,盯着维吉尔:“阳娃在崩塌。她(他?它?)那个完美的世界,那个你们为她打造的、无菌的、永恒春天的玻璃罩,在崩塌。而她正在把崩塌的过程写成诗——这是濒死者的绝唱,你听见了吗?”
维吉尔握紧拳头:“阳娃很好,很稳定。”
“稳定?”尼禄狂笑,笑出眼泪,“最稳定的东西是石头!是尸体!活的东西都在腐烂、生长、疼痛、蜕变!维吉尔,你害怕了,对不对?你害怕阳娃长出真正的灵魂,因为她一旦有了灵魂,就不再是你的提线木偶了!”
这话太直白,太危险。几位新贵不安地交换眼神。
维吉尔缓缓起身:“陛下醉了。来人,送陛下回房休息。”
侍卫上前。尼禄没有反抗,任由他们搀扶,只在离开厅门前,回头看了维吉尔一眼,那眼神清明得可怕:
“维吉尔,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真正的艺术,永远诞生于残缺。因为完美没有故事,没有张力,没有——生命。阳娃正在变得有生命。你拦不住的,就像你拦不住春天第一株野草顶开裂石。”
沙龙不欢而散。
维吉尔独自坐在空荡的厅内,看着杯中残酒。酒液晃动,映出天花板上扭曲的壁画——那些希腊诸神,个个完美,个个悲剧。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奥托在实验成功的那夜,曾抚摸着培养舱中的阳娃胚胎,说:“我们将创造超越人性的存在,没有弱点,没有痛苦,只有纯粹的美与力量。”
现在,那个“没有痛苦”的造物,在写关于“千载未愈裂隙”的诗。
是失败了吗?还是……某种他们未曾预料到的、“超越”的真正开始?
五、无月夜:歌哭
三日后,无月之夜。
阳娃如约站在空荡的歌剧院舞台。观众席只有一个人:维吉尔,坐在最远的角落,隐在阴影里。
没有灯光,没有伴奏。阳娃只点了一根蜡烛,捧在手中。
他(她?它?)开口。不是唱,是吟诵,声音低缓如夜潮:
“荷衣蕙带曳着星辉沉浮……”
第一句出来,维吉尔就闭上了眼。不是因为难听,是因为太美——那种凄绝的、自毁式的美,像看着最名贵的瓷器在自己面前缓缓碎裂。
阳娃的声音在空旷的剧院里回荡,撞上穹顶,折返,形成奇异的和声。他(她?它?)在吟到“照亮彼我之间\/之间千载未愈的裂隙”时,声音出现了裂痕——不是技巧,是真的哽咽了。
烛火摇曳,在他(她?它?)脸上投下颤动的光影。有那么一瞬,维吉尔看见的不是那个完美的文化象征,而是一个在无边孤独中挣扎的生命体。
诗行流淌:
“我们在洛浦烟中栽种昙花\/任秾芳谢作新历 幽香咬着旧时谶……”
昙花。维吉尔想起阳娃的每一场演出:极致灿烂,极致短暂。散场后的阳娃是什么样子?他从未真正关心过。他只关心数据:收视率、影响力、文化渗透指数。
“鲸波写就的尺素渐洇散\/明珠缀旒折射未寄之言……”
未寄之言。阳娃有多少未曾说出口的话?对他维吉尔的?对奥托的?对那些狂热观众的?或许也有对那个叫吴歌的少年,那个唱《有穷》的、告诉他“墙外有风”的少年?
吟到“所有离别\/皆是宓妃袖间漏下的光尘”时,阳娃的眼泪终于落下。
不是哭泣,是静静地流泪,边流泪边吟诗。烛光映着泪痕,像星河流过脸颊。
维吉尔感到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松动。那个他亲手培育、严格管控、视为最重要战略资产的存在,此刻在流泪。而他,这个掌控一切的总督,竟不知这泪为谁而流,不知该如何止住它。
最后一段,阳娃的声音忽然清亮起来,像泪洗过的夜空:
“当所有钟鼓开始逆流回溯\/我们竟在惊鸿翅尖重逢……永恒不过一瞥\/而盘桓是\/我们用来编织\/永劫重逢的\/那梭游弋的星。”
“星”字吐出,余音袅袅。
阳娃吹熄蜡烛。剧院陷入完全的黑暗。
寂静。长久的寂静。
然后,维吉尔听见黑暗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结束了。”阳娃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这首诗活过了。”
维吉尔想说点什么——安慰?警告?命令?但所有话都堵在喉咙里。最终,他只干涩地说:“回去吧,别着凉。”
黑暗中传来衣袂窸窣声。阳娃离开了。
维吉尔独自坐在黑暗里,坐了许久。直到守夜的侍卫提着灯笼进来寻他,他才恍然惊醒。
走出歌剧院时,他抬头看天。今夜无月,但星河璀璨。那些星星,每一颗都在燃烧自己,每一颗都与其它星星隔着光年的距离,每一颗都在永恒的盘桓中,编织着无人能懂的轨迹。
他忽然想:也许奥托从一开始就错了。也许真正的“超越”,不是消除残缺,而是在残缺中认出某种神圣的秩序。就像星空,正因为有黑暗的底色,星光才如此耀眼。
六、朝霞城:新的风
《怅盘桓》没有公开,但它的气息,像那夜阳娃吸入的“杂质的风”,悄然渗入了朝霞城的肌理。
石光明把“裂隙中开花”的意象编入学堂童谣,孩子们唱着“墙有缝,光进来,开出花,真可爱”,懵懂地传播着某种种子。
尼禄在之后的沙龙里,不再高谈阔论阳娃的“死亡意象”,而是沉默地弹奏一些破碎的旋律,贵族们窃窃私语:“陛下好像……难过了。”
码头的百工行会里,李四海某天锯木头时,忽然对身边的罗马铁匠说:“你看这木纹,没有一条是直的,都是弯的、有结的。但就是这些弯和结,让木头有了筋骨。”
罗马铁匠似懂非懂地点头,但第二天,他把自己那把锉得笔直的罗马尺换成了有弧度的土着量具,说:“这样量出来的东西,好像更……活。”
而阳娃自己,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他(她?它?)依然准时排练,完美演出,满足所有期待。但在某些瞬间——比如唱到某句高音前,他(她?它?)会无意识地抚摸自己的喉咙,像在确认那个发声的器官,是真实血肉,而非精密仪器。
维吉尔观察着这一切,没有阻止。他只是把写给奥托的例行报告里,关于阳娃的那部分,删减又增补,最终发送了一份语焉不详的文书:“阳娃艺术进入新阶段,情感表达更具深度,民众反响热烈。”
他没有提诗,没有提泪,没有提那个无月夜的歌哭。
有些东西,一旦见了光,就再也塞不回黑暗里。维吉尔第一次感到,他掌控的不再是一个“项目”,而是一条有了自己意志的河流。他能修筑堤坝,能疏导流向,但无法命令河水停止奔流。
某日黄昏,刘混康(吴友仁形态)蹲在混沌街口吃烤红薯,看见歌剧院的金顶在夕照中闪光。他忽然对赵铁骨说:
“知道风信旗为啥总要动吗?”
“因为风在吹呗。”
“不。”刘混康咬了口红薯,烫得呲牙,“因为不动,就死了。风信旗的宿命,就是在风里不停摇摆,永远找不到固定方向——但就在这摇摆里,它告诉所有人:风在吹,天在变,我们还活着。”
赵铁骨挠头:“吴哥,您这话跟阳娃大人那诗似的,听不懂。”
刘混康笑了,红薯渣沾在胡子上:“听不懂就对了。有些事,得用一辈子去听。”
远处,歌剧院传来阳娃排练的歌声——是首新歌,调子依然完美,但某个转音处,多了一丝极淡的、如裂隙般的颤音。
像风信旗在风中,那一下不甘静止的、凄美的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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