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远处那幽灵般的引擎声,如同浸入清水的墨滴,在陈立冬的心头缓缓晕开,留下了一片难以驱散的阴霾。尽管敏登守夜的身影如同磐石,带来了些许实质性的安全感,但陈立冬的睡眠依旧浅薄而多梦,惊醒数次,每次睁眼都首先确认那跳跃的篝火和篝火旁沉默的守护者是否还在。
天光未亮,只是林间浓墨般的黑暗褪成了沉郁的深蓝,敏登便已起身,无声地踩熄了篝火的余烬,只留下几缕青烟袅袅升起,迅速被潮湿的空气吞噬。他动作麻利地收拾好仅有的行囊,看向已然坐起的陈立冬,用眼神示意——该出发了。
经过一夜的休整,尽管身体依旧酸痛,四肢沉重,但那种濒临极限的虚脱感缓解了不少。食物和睡眠,哪怕是极其浅表的,也如同给即将耗尽的电池充入了一丝微弱的电量。陈立冬沉默地跟上,他注意到,敏登今日选择的路线更加隐蔽,几乎是沿着兽迹难寻的山脊线行进,时而需要攀附粗大的藤蔓,时而需侧身挤过狭窄的岩缝。老人的意图很明显:尽可能地抹去行踪,利用复杂的地形规避任何可能的追踪。
整个上午,两人都在沉默中跋涉。汗水很快再次浸透衣衫,林间的闷热如同巨大的蒸笼。陈立冬不再去思考遥远的未来,也不再沉溺于对过往厄运的恐惧,他将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当下——跟上敏登的脚步,记住他选择的路径,观察他如何避开毒虫和危险的植物,学习他寻找水源和辨认可食用菌类的技巧。生存的本能压倒了其他一切杂念,他像一块干燥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这片残酷雨林教给他的一切。
中午,他们在一处流淌着清澈山泉的岩石旁停下休息。敏登照例分享食物,这一次,除了烤鱼和块茎,还有几颗鸟蛋,不知是他何时掏取的。陈立冬接过,默默吃着,鸟蛋的腥滑在口中化开,带着原始的蛋白质的力量。他掬起一捧山泉,清凉甘冽,滋润着他干渴的喉咙和焦灼的内心。
“谢谢。”他再次低声说道,这一次,词汇依旧简单,但其中蕴含的情感却比之前沉重了许多。这不只是对于食物的感谢,更是对于这无声的庇护、对于这生存机会的感激。
敏登正用一块石头打磨着他那柄砍刀的刀刃,闻言动作微微一顿,抬起眼皮看了陈立冬一眼。那目光依旧浑浊,却似乎少了几分最初的审视,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没有回应“不客气”之类的话,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用沙哑的声音,突兀地问了一句:
“家,哪里?”
陈立冬的心脏猛地一跳,握着鸟蛋的手下意识地收紧。他垂下眼睑,避开敏登的视线,内心瞬间被警惕和犹豫填满。如实相告?风险未知。继续编造谎言?在眼前这个仿佛能看透一切的老人面前,显得徒劳而可笑。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泉水的淙淙声和远处隐约的鸟鸣。
最终,陈立冬抬起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一种带着深切痛苦和茫然的语气,缓慢而艰难地组织着词语:“很远……回不去。” 他指了指自己身上那些明显的伤痕,又指了指昨夜引擎声传来的大致方向,补充道,“他们……找我。坏人。”
他没有给出具体的地名,没有讲述复杂的缘由,只是承认了两个最基本、也最致命的事实:他来自远方,且正被强大的恶势力追捕。
这是一个冒险的坦白,等于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暴露出来。但他觉得,在敏登这样的人面前,或许真诚比完美的谎言更能换取一丝真正的理解,或者至少是……基于现实的评估。
敏登听完,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仿佛陈立冬的回答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继续低头磨着刀,粗糙的石块与金属摩擦,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过了好一会儿,就在陈立冬以为他不会再有回应时,他停下了动作,目光望向丛林深处,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陈立冬说:
“这山里,迷路的人,很多。有的,能走出去。有的,”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就留在山里了。”
这句话像一阵冷风,吹过陈立冬的脊背。它没有安慰,没有承诺,只是陈述了一个冰冷而残酷的现实。雨林既是庇护所,也是坟墓。能否走出去,靠运气,更靠本事和意志。
休息结束,继续赶路。下午的行程似乎不再像上午那样一味地追求隐蔽和速度。敏登带着陈立冬,更像是在这片广袤的雨林中,进行一场更为系统的生存教学。他指给陈立冬看一种藤蔓,砍断后会有清冽的汁液滴出,可以应急解渴;他示范如何利用特定的宽大树叶和坚韧树皮,临时制作一个简陋的容器;他甚至教陈立冬如何通过观察蚂蚁的巢穴和鸟类的飞行轨迹,来判断天气的细微变化和附近水源的位置。
陈立冬学得极其认真,他将敏登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生硬的指点,都牢牢刻印在脑海里。他知道,这些知识,可能在某一个关键时刻,就是他与死神讨价还价的筹码。
傍晚时分,当他们翻过一个长满蕨类植物的缓坡时,眼前的景象让陈立冬微微一愣。
坡下有一小片相对平坦的空地,空地中央,竟然伫立着一间极其简陋的窝棚。窝棚是用粗大的树枝作为骨架,上面覆盖着厚厚的、已经干枯发黑的芭蕉叶和某种巨大的蕨类植物叶片,看上去有些年头,但结构大体完好。窝棚旁边,还有一圈用石头垒砌的、早已熄灭不知多久的火塘。
这里有人居住过?
敏登似乎对这里很熟悉。他并没有立刻下去,而是站在坡上,警惕地观察了四周许久,特别是仔细检查了窝棚入口处和火塘周围的地面,确认没有新鲜的人类足迹或其它危险迹象后,才示意陈立冬跟上。
走近窝棚,可以看到里面空间不大,地上铺着干枯的树叶,虽然简陋,但却能有效地遮风避雨,比露宿野外要强上太多。空气中弥漫着植物腐烂和泥土的气息,但没有霉味,说明通风尚可。
“这里,安全。今晚,住这里。”敏登说道,开始动手清理窝棚入口处垂落的一些藤蔓。
陈立冬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宛如世外桃源般的临时居所,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了一丝暂时的安定,但同时也升起更多的疑问。这窝棚是谁搭建的?敏登似乎对此地很熟悉,他以前常来这里?还是说,这里也曾是其他“迷路之人”的暂栖之地?
他没有问出口。有些答案,或许不知道比知道更好。
他主动上前,帮着敏登一起清理,收集附近干燥的树枝和落叶,准备生火。当篝火在旧火塘中再次燃起,跳动的火光映亮这小小的窝棚内部时,一种久违的、类似于“家”的微弱错觉,悄然浮上陈立冬的心头。
尽管他知道这错觉是何其脆弱,如同这篝火一样,随时可能被外界的风雨扑灭。但此刻,坐在干燥的树叶上,背靠着相对坚固的窝棚壁,看着对面默默抽烟的敏登,他感到了一种从地底堡垒逃亡以来,从未有过的、短暂的安宁。
然而,远处似乎又隐隐传来了雷声,闷闷的,预示着新一轮的风雨可能即将到来。陈立冬望向窝棚外那片被火光映出一角、却依旧深邃无边的黑暗,刚刚升起的那丝微弱安宁,又缓缓沉了下去。
自由的味道里,始终混杂着雨林的潮湿泥土气息,和一股若有若无的、来自追兵的铁锈与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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