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冬，将军府的花园萧索了许多，唯有几株耐寒的蜡梅顶着寒风，吐出些鹅黄的蕊心。柳姨娘如今心境不同，偶尔也会在午后日头好些时，到园子里走走，看看这些顽强生机，心中便觉敞亮几分。
这日，她刚在梅树下站定，便听得环佩叮当，一阵浓郁的香风袭来。转头一看，正是穿着玫红遍地锦袄子、外罩白狐裘坎肩，由两个丫鬟小心翼翼搀扶着的红柳。她腹部高高隆起，已有七个月身孕，脸上带着孕期的圆润，更兼春风得意，眉眼间尽是恃宠而骄的神采。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柳姐姐。”红柳扶着腰，慢悠悠地走近，声音娇滴滴的，却带着一股子刻意拔高的尖锐，“这天寒地冻的，姐姐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赏梅？怪冷清的。不像我，老爷总说我这身子重，怕我闷着，日日都要来陪我说话解闷呢。”
她刻意抚摸着隆起的腹部，目光在柳姨娘那身半旧不新、却浆洗得干净的素色棉裙上扫过，嘴角撇了撇：“姐姐这身衣裳，瞧着还是去年的款式吧？也是，姐姐如今……唉，妹妹瞧着都替姐姐心酸。不过姐姐也别太省俭了，好歹也是老爷的人，太过寒酸，丢的也是老爷的脸面不是？”
若是从前，听得这般夹枪带棒、直戳心窝子的嘲讽，柳姨娘定会又气又愧，低下头去，暗自垂泪，恨自己无能，连累女儿们也抬不起头。
可今日，她脑海中倏然闪过婉清信中那句“何必再为求不得的虚妄亲情，徒耗心神”，想起婉如、婉星如今读书明理、日渐挺拔的模样，再感受着怀中那厚厚一叠银票带来的踏实……那股盘踞心头多年的郁气与自卑，竟奇迹般地消散了。
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红柳，既无往日的怯懦，也无被激怒的愤慨，只是如同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事，语气淡得听不出丝毫情绪：
“妹妹身子重，心思也该放在腹中骨肉上才是。天冷风大，还是安心回房养胎为好。”
说罢，她甚至微微颔首，算是尽了礼数，然后便转过身，依旧不疾不徐地沿着来路往回走，将那满身珠光宝气、刻意炫耀的红柳，以及她脸上那尚未完全展开的、准备迎接对方羞愤反应的得意笑容，一并抛在了身后。
红柳愣住了。
她预想中的柳姨娘，应该是面色涨红，眼眶含泪，要么忍气吞声地匆匆逃离，要么忍不住反驳几句却更显狼狈。她准备好了更多刻薄的话等着，就等着看对方失态，好回去在老爷面前再上一番眼药。
可……可她竟然就这么走了？如此平静？如此……淡然？那眼神，那语气，仿佛自己方才那番挑衅，不过是跳梁小丑的无聊把戏，根本不值得她费神回应！
一种蓄力一拳却打在棉花上的憋闷感，让红柳顿时恼羞成怒。她看着柳姨娘那挺直了不少、渐行渐远的背影，只觉得刺眼无比！
“她……她这是什么态度！”红柳气得胸口起伏，指着柳姨娘的背影，对身边的丫鬟道，“我好心关心她，她竟如此不识好歹！定是心中嫉恨于我，故意给我脸色看！”
丫鬟们连忙附和安慰。
红柳越想越气，回到自己院中，便对着心腹妈妈一番添油加醋的哭诉，只说柳姨娘如何目中无人，如何嫉妒她身怀有孕，言语间如何冲撞了她，让她动了胎气云云。
果然，傍晚苏承志过来时，见红柳眼睛红肿，倚在榻上唉声叹气，便关切询问。红柳立刻委委屈屈地将事情说了，自然隐去了自己挑衅在先，只强调柳姨娘的“冷漠”与“无礼”。
苏承志听着，眉头越皱越紧。他本就因前次去西厢房质问，觉得柳姨娘母女变化太大，脱离了他的掌控而心生不喜。如今听闻柳氏竟敢给身怀六甲、他最宠爱的红柳脸色看，更是认定了柳氏心胸狭窄、不识大体。
“岂有此理！”苏承志沉下脸，“她竟是越发不懂规矩了！你如今双身子，最是金贵，她不让着你些，反倒来给你气受！真是越发不成体统！”
他揽过“柔弱委屈”的红柳，温声安抚：“莫气莫气，小心身子。她那般不识趣的人，你何必与她一般见识？以后离她远些便是，自有老爷为你做主。”
红柳依偎在苏承志怀里，嘴角在无人看见处，勾起一抹得逞的冷笑。
西厢房内，柳姨娘正看着婉如、婉星在灯下认真习字，两个女儿沉静专注的侧脸，让她心中一片宁和。对于红柳的挑衅和苏承志可能的反应，她已不再像从前那般悬心。正如婉清所说，她们母女的路，以后要靠自己走，何必再去看他人的脸色，求那份早已冰冷的怜悯？淡然，不是屈服，而是真正的放下与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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