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南京下关码头。
连日阴雨带来的湿气尚未散尽，混合着江水特有的腥味，弥漫在空气中。码头上比往日更加混乱，挤满了急于南逃的溃兵、官员家眷、神色仓皇的商人，以及大量不知所措的难民。哭喊声、叫骂声、汽笛声、搬运货物的号子声交织在一起，绘就了一幅王朝末路的仓皇图景。
郑耀先穿着一身半旧的藏蓝色中山装，提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分量的皮质公文包，站在码头入口处一根水泥柱的阴影里，冷静地观察着这片混乱。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扫过每一个神色异常的面孔，每一处可能隐藏危险的角落。毛人凤已于两日前乘专机经上海转赴台湾，临行前将大陆最后的“清扫”与“断后”重任交给了他。此刻，他便是这金陵古城里，保密局系统最后的主心骨，也是组织埋在这里最深的钉子。
他看似在等待，实则在执行最后的确认程序。他在等两个人，或者说，在确认两件事。
首先，他需要确认李振及其核心爪牙是否已经全部撤离。根据他安插在李振身边眼线最后传来的消息，李振应该已于昨日深夜，带着搜刮的最后一批财物和亲信，登上了前往广州的军舰。只有确认这条毒蛇彻底离开，他接下来的行动才能减少最大的变数。
其次，他在等待组织上派来的联络员，进行大陆解放前最后一次，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次情报交接和信息确认。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一个戴着破旧草帽、穿着打补丁短褂的报童，挎着塞满旧报纸的布兜，嘴里喊着含糊不清的新闻标题，挤过混乱的人群，来到了郑耀先附近。
“先生，买份报纸吧？最新的消息！”报童抬起脏兮兮的脸，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
郑耀先瞥了他一眼，伸手在布兜里翻捡着，手指看似无意地在一份《中央日报》的某个版面上按了特定顺序敲击了几下。同时，他低声快速说道：“‘货’已备齐，码头西区三号仓库，红色木箱底层。”
报童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随即恢复懵懂，接过郑耀先递来的钞票，塞了一份报纸给他，便又吆喝着钻入了人群。
信息已送出。那个红色木箱里，装着他整理好的、关于“磐石”网络最终非核心节点（已被他暗中标记为可争取或需重点监控对象）的名单副本，以及他凭借记忆复原的、部分国民党溃退前未能及时销毁的绝密档案摘要。最重要的是，里面有一份他亲笔书写的、对“深蓝”计划的初步分析与风险评估，以及他拟定的初步应对策略。这将是组织未来对台工作的宝贵参考。
做完这一切，郑耀先不再停留。他提起公文包，转身融入人流，却没有走向任何一艘即将离港的船只，而是逆着人潮，向城内走去。
他的“清扫”工作，还有最后一站——位于鼓楼附近的教会医院，刘铭章“养伤”的地方；以及，确认苏晓晚是否已按照计划，安全进入了新政权正在筹建的邮电系统。
半小时后，郑耀先出现在了教会医院那充满消毒水气味、此刻却因收治了大量伤兵而显得拥挤不堪的走廊里。他避开忙碌的医护人员和呻吟的伤员，熟门熟路地来到了一间位于走廊尽头的单人病房。
推开房门，刘铭章正半靠在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清明。他腿上盖着薄被，旁边放着几本无线电技术书籍，看起来就像一个正在安心养病的普通技术人员。一名被组织安排、伪装成护工的自己人，正在一旁整理物品。
见到郑耀先进来，那名“护工”微微点头，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守在门外。
“外面情况怎么样？”刘铭章放下书，低声问道，声音带着伤后的虚弱，却掩不住关切。
“毛人凤走了，李振也滚了。最后的烂摊子，差不多了。”郑耀先走到床边，看了看刘铭章的伤势恢复情况，“你这边准备得如何？”
“放心，‘重伤未愈，需要长期静养’的诊断证明已经开好。教会方面也打点过了，他们只当我是个无足轻重、还有点技术的伤兵。”刘铭章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倒是你，这一去，就是真正的龙潭虎穴了。”
郑耀先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小巧的、密封的金属管，递给刘铭章：“这里面是‘磐石’核心密钥的备份，以及我们约定的紧急唤醒方式。你留下，万一……那边出了什么变故，大陆这边，还需要有人能重新启动一些必要的‘资源’。”
刘铭章接过金属管，紧紧攥在手心，神色凝重：“我明白。这边你放心，我会像一颗钉子，牢牢钉在这里。倒是你，孤身去台，毛人凤多疑，李振必然使绊子，那个‘深蓝’计划更是吉凶难料……务必万分小心。”
“我知道。”郑耀先点了点头。两人之间，无需太多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们是并肩战斗、生死与共的战友，一个将深入虎穴，一个将隐于暗处，共同守护着那份坚定的信仰。
离开医院，郑耀先又去了一趟正在筹备中的南京市军管会邮电接管办公室附近。他没有进去，只是在对面街角的茶馆坐了一会儿，远远地，他看到苏晓晚穿着一身朴素的列宁装，抱着一叠文件，神色平静地走进了那栋挂着新牌子的办公楼。
她成功了。凭借过硬的技术和相对清白的背景，她已然按照计划，开始融入新的体系。这将是为未来埋下的又一枚重要棋子。
确认了两位战友的安然与就位，郑耀先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下。他的“清扫”工作，至此才算真正完成。不仅清除了毛人凤可能遗留的隐患，更重要的是，为组织在大陆的未来工作，留下了刘铭章和苏晓晚这两条宝贵的暗线。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南京城在经历巨变之后，显露出一种奇异的、混杂着伤痛与新生的宁静。郑耀先回到他那处早已准备好的、位于城南僻静小巷的临时住所。
这是一间普通的民房，里面只有最简单的家具。他反锁好门，拉上窗帘，这才真正放松下来。连续多日的高度紧张和运筹帷幄，让他的精神感到一丝疲惫。
他打开那个一直不离身的公文包，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和必要的证件，最重要的，便是那份毛人凤亲笔签署的、委任他全权负责“深蓝”计划前期筹备工作的手令，以及相关的活动经费和联络方式。这是他去往台湾、打入敌人核心的“通行证”和“护身符”。
他仔细检查了每一份文件，确认无误后，将其重新收好。然后，他走到窗边，轻轻撩开窗帘一角，望向窗外。
南京城的夜空，没有了往日的宵禁和紧张，隐约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属于新生活的喧闹声。他知道，这片土地即将迎来彻底的解放与新生。
而他的使命，却要求他离开这片正在重获光明的土地，去往那个依旧被黑暗笼罩的孤岛。前路漫漫，凶险未知。但他别无选择，亦无悔恨。
他从贴身的衣袋里，再次取出那枚边缘已被摩挲得十分光滑的铜钱，在指尖轻轻转动。冰凉的触感让他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等着吧，”他对着窗外无边的夜色，也对着自己坚定的内心，无声地说道，“无论多远，多难，我一定会完成任务。待到云开雾散时，再归故里。”
第二天清晨。郑耀先提着公文包，以一名普通商人的身份，平静地走出了小巷，融入了南京城苏醒的人流。他买了一张前往上海的车票，将从那里，转乘船只，奔赴他下一个，也是更加危险的战场——台湾。
他的背影在熙攘的街道上渐行渐远，坚定而孤独。金陵古城的风雨已成过往，而台海的惊涛，正等待着他的到来。风筝，即将飘向那片更加莫测的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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