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贵家的事刚落下帷幕,胡同另一头的钱家却也没得消停。钱礼韦正歪在炕上,百无聊赖地抛着一把花生米,院门就“哐当”一声被猛力踹开。
他惊得一个激灵坐起,张口就要骂,却见姐姐钱礼莀叉着腰立在门口,一双杏眼圆睁,正死死瞪着他。钱礼韦浑身的懒骨头霎时绷紧了,缩着脖子就往炕角躲,嘴里胡乱喊着:“妈!妈您快看她!她又来劲儿了!”
“躲?我看你能躲哪儿去!”钱礼莀一步跨进屋,声音脆亮,带着不容反抗的力道,“给我起来,麻溜儿跟我走!我数到三,一~二~三!”
“别数了别数了!我起,我这就起!”钱礼韦连滚爬下炕,鞋也顾不上穿好,忙不迭躲到母亲钱李氏身后,拽着她衣袖,“妈,您可看着点儿我姐,她又犯横!”
钱李氏张了张嘴,话还没出口,院外光影一动。只见钱礼莀瞬间收了那副泼辣模样,侧身转向门外,盈盈一蹲,行了个标准又利落的蹲礼,声音也温婉下来。
“常老爷,家里的事还劳您亲自跑一趟,真是过意不去。我这弟弟……唉,不打不成才,我也是没法子,让您看笑话了。”
常灏南负手踱进院子,听了这话,倒是笑了:“嗬,没成想,咱们平日最是乖巧知礼的莀儿,还有这般爽利泼辣的一面。今儿个,我可算是见识着了。”
他笑声温和,可当目光转向屋里缩头缩脑的钱礼韦时,那笑意便如潮水般褪去,脸色倏地沉了下来。
常灏南如今是警察厅的处长,久居上位,不言不动间自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他往屋里一站,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
“小兔崽子,”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地上,“按老子的脾气,就该先抽你一顿结实的藤条。要不是你姐舍下脸面,去求了梦玲妹子说情,老子真懒得管你这滩烂泥。”
他目光如电,扫过钱礼韦。后者只觉得头皮发麻,连母亲钱李氏都不敢吱声了,屋里静得只剩压抑的呼吸。
“梦玲妹子说了,你这惫懒性子,扔进工厂怕也是混日子的料;到咱警察厅更不成,你小子黑白不分,保不齐哪天就把自己混进大狱里去。”
常灏南顿了顿,语气稍缓,“算你命里还有三分造化,宋爷心善,给你指了条明路。别愣着了,跟我走,带你上学去。”
“上……上学?”钱礼韦懵了,抬头看看面沉似水的常灏南,又看看旁边虽已收敛、眼神却依旧警告着他的姐姐,腿肚子不禁有些转筋。
那“上学”二字,从常处长嘴里说出来,怎么听都像是一道不容违抗的命令,而非什么轻松的前程。
常灏南要带钱礼韦去的,正是他儿子就读的清河镇陆军小学。这所学堂前朝便已创立,原为新军储备人才之地,学生毕业后经一年实习,便可升入保定讲武堂深造。
民国以来,学堂几经调整,三年前更改制为陆军预备役学校,专收十五岁以上、略通文墨的青年。学制三年,文化课与军事课并重,实行全封闭的军事化管理,规矩森严,训练艰苦。
如今正值第一批学员毕业,第二批招募开启之际。常灏南听了宋少轩那句“管教刺头儿,最好的去处就是军营,磨上三年,再野的性子也得服帖”,便动了心思。
马车一路颠簸到了清河镇。常灏南曾在此兼任教职,面子自然不小。他领着惴惴不安的钱礼韦进了校门,几处招呼打过,入学事宜便已落定。虽未正式开学,常灏南径直将人托付给了学堂主任。
“按北洋的章程,学员每月可有八块大洋的津贴。”常灏南将主任请到一旁,声音压低,“主任,这孩子的津贴,咱不必领了。烦您在校内给他寻个洒扫整理的杂役差事,管他三餐饱饭就成。”
他略作停顿,目光朝远处缩着肩膀的钱礼韦一扫,又道:“至于管教……该打该罚,您无需顾忌,只管按规矩来。便是严厉些,也是为他好。”
主任是何等通透之人,一听便领会了深意:既有两份可灵活处置的月银,又有常处长这番“特殊关照”,收下这个学生,于公于私都再妥当不过。
他当即颔首,脸上露出心照不宣的神情:“常处长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定然安排妥当。”
话锋一转,主任又陪着笑问:“只是不知,令郎还有几年毕业?处长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常灏南闻言,神色稍缓,显出一分为人父的思量,沉吟道:“他嘛……还是接着往上读吧。这年月,军人总归多条出路。若到那时我还没退下来,这张脸或许还能换些情面,替他谋个安稳差事。不求显达,但求平顺便好。”
他这话说得平淡,却透着一股护犊子情深。与方才谈及钱礼韦时的严苛,恰成微妙对比。
“我……我能不能回家拿点东西?”钱礼韦一见那军校肃杀的门墙与操场上挺直如枪的人影,心里便咯噔一声,知道苦日子要来了。他眼珠一转,还存着几分侥幸,想借回家之机向母亲求个情,讨个转圜的余地。
岂料,钱礼莀竟点了点头。她转向常灏南,语气温婉却透着深意:“常老爷,容我带他回一趟家。有些事……总得让他亲眼瞧瞧,才知道跟着那些不着调的人胡混,究竟是个什么下场。”
常灏南何等人物,立刻明白了她的打算,颔首道:“也好。待会儿马车经过警察厅,我便下去。莀儿,你就带弟弟去索家大院“逛一逛”吧。正巧,七哥和金爷他们,眼下也在那头办事。”
钱礼莀再次敛衽施礼谢过,转身便拉着弟弟上了马车。一路无话,只有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辘辘声。到了警察厅门口,常灏南下车前,特意指了指左侧方向,对车夫吩咐:“送他们去索家大院那儿瞧瞧。”
车夫扬鞭,马车转而驶向一条熟悉的胡同。不多时,便在一处高门大院前停下。院墙依旧,门庭却透着衰败之气。
钱礼莀撩开车帘,指了指大门方向,声音冷了下来:“你仔细瞧瞧,你平日跟着胡闹、唤作“爷”的那位,如今闯下大祸,成了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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