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站在自家老宅的院门前时,檐角的铜铃正被晚风拂得叮咚作响。这声音与记忆里的频率分毫不差,只是当年趴在门槛上数铜铃摆动次数的孩童,如今已能抬手便够到那串磨得发亮的铜铃。
“沈大哥你看,那株老槐树还在呢!”少女清亮的嗓音里裹着雀跃,她指着院墙外探进来的虬曲枝干,叶片在夕阳下泛着金边,“小时候你说这树能成精,我总不信。”
沈醉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指腹触到发丝间别着的银质小药杵——那是他从皇城带回来的礼物,据说用千年寒铁所铸,捣药时能锁住药材灵气。“成不成精不好说,但它记得你偷摘槐花被刺扎手的模样。”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一阵喧闹。只见村口那条青石板路尽头,黑压压的人群正朝这边涌来,打头的是拄着枣木拐杖的里正,他身后跟着敲锣打鼓的后生,还有捧着红绸包裹托盘的妇人。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幅流动的剪影画。
“沈小子!可算把你盼回来了!”里正的嗓门比当年喊村民抗旱时还要洪亮,他几步冲到门前,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你在皇城斩妖除魔的事儿,说书先生都讲了八百遍了,咱青石村可算出了个大英雄!”
沈醉刚要拱手行礼,就被里正一把攥住手腕。老人的手掌粗糙如老树皮,却带着滚烫的温度:“别整那些虚礼!你爹娘不在了,村里就当你是自家娃。今晚的庆功宴,全村人都等着给你接风呢!”
少女在一旁偷偷拽了拽沈醉的衣袖,低声道:“我早上晒的草药还没收呢。”她指的是院角晒谷架上摊开的紫苏与薄荷,叶片边缘已微微蜷曲,正是收药的好时候。
沈醉还没答话,人群里就钻出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脆生生喊道:“苏姐姐,我帮你收!我娘说你教我认的蒲公英能治咳嗽,我都记着呢!”这是村西头王屠户的小女儿,前几日淋了雨发烧,是少女用三剂汤药治好的。
转眼间,几个半大的孩子已蹦蹦跳跳冲进院子,小心翼翼地将草药收进竹匾。里正看着这光景,捋着山羊胡笑道:“你看,咱村的娃都念着苏丫头的好。这庆功宴啊,也得算你一份。”
少女脸颊微红,正要推辞,却被几个妇人簇拥着往外走。她们手里捧着新做的布鞋、绣着并蒂莲的帕子,七嘴八舌地说着贴心话:“苏丫头这手医术,比城里的大夫都灵验”“上次我家老头子腰疼,就靠你给的膏药贴好了”。
沈醉望着被人群裹着的少女,她素色的裙角在暮色中轻轻摆动,像一株被春风拂动的兰草。他忽然想起在皇城地牢里,她也是这样,面对穷凶极恶的妖物面不改色,转身给受伤的狱卒包扎时,指尖却会因为用力而泛白。
“沈小子,发什么愣呢?”里正用拐杖轻轻敲了敲他的脚踝,“走,祠堂那边都布置好了。你张婶杀了自家养的肥猪,李伯把窖藏三年的米酒都挖出来了,就等你这主角到场呢。”
沈醉跟着人群往村东头的祠堂走,脚下的青石板被无数双脚打磨得光滑如玉。路过当年爬过的歪脖子柳树时,他忽然停下脚步——树干上还留着他刻下的歪歪扭扭的“醉”字,只是被岁月拓得浅了,像一道浅浅的伤疤。
“当年你说要考武状元,村里没几个人信。”里正不知何时站到他身边,望着那字叹了口气,“你爹娘走那年,你才十三,抱着他俩的牌位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谁拉都不起来。那时候我就想,这娃心里憋着股劲儿,将来准能干出番大事。”
沈醉望着祠堂方向亮起的灯笼,火光在暮色里明明灭灭。他想起爹娘临终前的嘱托,说青石村的土地最养人,守着几亩薄田安稳度日就好。可命运这东西,总爱在你以为尘埃落定时,给你开个天翻地覆的玩笑。
祠堂前的空地上,早已搭起了临时的戏台。几个穿长衫的说书先生正调试三弦,见沈醉来了,忙拱手笑道:“沈英雄,今晚咱们不说《封神榜》,就说您在皇城大战血尸王的壮举!”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叫好声。村民们搬来条凳矮桌,桌上摆满了花生瓜子、酱肉熏鱼。张婶端着一大盆红烧肉从祠堂里出来,油光锃亮的肉块上还冒着热气,香气瞬间弥漫开来:“都别挤!人人有份!”
沈醉被推到主位上坐下,少女就坐在他身边,正低头给一位老婆婆剥着栗子。老人的孙子去年在山中被毒蛇咬伤,是少女背着药箱跑了三十里山路救回来的,此刻她握着少女的手,眼里的感激像要溢出来。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热烈。几个当年和沈醉一起摸鱼捉虾的后生端着酒碗围过来,脸红脖子粗地喊:“醉哥,当年你说要去江湖闯荡,我还赌你撑不过三个月,我自罚三碗!”说罢仰头连干三碗米酒,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沈醉也端起酒碗,琥珀色的酒液里映着跳跃的烛火。他忽然想起初入江湖时,在破庙里与游侠分食一块干硬的麦饼,那时游侠说:“江湖路远,能陪你喝一碗酒的人,都是上辈子修来的缘分。”
“醉哥,听说你在皇城得了块免死金牌?”一个后生凑过来,眼里满是好奇,“是不是真的能挡刀子啊?”
沈醉刚要开口,却见少女轻轻摇了摇头。他会意一笑,将酒碗往桌上一磕:“哪有什么免死金牌,不过是皇上赏的块普通令牌。真要论保命的本事,还得学苏丫头认草药,关键时刻比啥都管用。”
众人闻言都笑起来,纷纷向少女敬酒。她不胜酒力,只抿了一小口就脸颊绯红,像熟透的苹果。沈醉替她挡了几杯,余光瞥见戏台边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是邻村的哑叔,当年曾教过他编竹篮。
哑叔手里捧着个竹制的药箱,样式与少女常用的那个一模一样,只是边角处刻着细密的花纹。他朝少女比划着,意思是这药箱是用百年楠竹做的,防潮防虫,最适合装草药。
少女接过药箱,指尖抚过那些温润的竹纹,眼眶微微发红。她知道,哑叔为了砍那根楠竹,在深山里守了整整三天,还被毒虫咬了好几口。
夜渐深,戏台上演起了《穆桂英挂帅》,锣鼓声震得人耳朵发颤。沈醉起身走到祠堂后的老槐树下,月光透过枝叶洒在他身上,像披上了一层银霜。
“在想什么?”少女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手里拿着件厚披风,轻轻搭在他肩上,“里正说你小时候总在这棵树下背书,背不出就罚自己绕树跑十圈。”
沈醉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戏台,轻声道:“在想,所谓英雄,到底是什么。”他想起皇城那些金銮殿上的官员,个个自诩忠君爱国,却在妖物作祟时跑得比谁都快;而青石村这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民,危难时却能拧成一股绳。
少女捡起落在脚边的一片槐叶,叶脉在月光下清晰可见:“我爹说过,能守住自己想守的人,就是英雄。”她爹是位游方郎中,在一次瘟疫中为了救治病人染病去世,临终前把药箱交到了她手上。
沈醉转头看她,月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鼻尖上还沾着点面粉——想来是帮张婶揉面时蹭到的。他忽然想起在皇城地牢里,她也是这样,明明怕得发抖,却还是挡在受伤的孩童身前,对着狰狞的妖物说:“有我在,不准你伤他们。”
“你说,我们能一直这样安稳下去吗?”少女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夜虫的鸣叫。她知道沈醉的本事,也知道江湖的风浪不会轻易放过这样的人,就像知道蒲公英的种子终究要随风飘散。
沈醉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摘下一片槐叶,放在唇边吹起了故乡的小调。曲调简单质朴,却像一股清泉,淌过在场每个人的心头。戏台的锣鼓声、众人的笑闹声,似乎都在这一刻远去,只剩下这清越的叶笛声,与檐角的铜铃遥相呼应。
他想起游侠曾说,天地如棋盘,众生皆棋子。可此刻看着祠堂前那些醉醺醺的笑脸,听着孩子们追逐打闹的笑声,忽然觉得,就算是棋子,能在自己的方寸之间落得安稳,也是一种难得的圆满。
只是这圆满,能维持多久呢?沈醉望着天边那轮残月,心里忽然掠过一丝不安。就像暴风雨来临前,总会有片刻异常的宁静。他不知道,这场看似寻常的庆功宴,会是暴风雨前最后的暖阳。而那被他藏在老宅地窖里的上古秘宝,早已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发出了微弱却急促的嗡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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