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初刻,天色已然大亮,但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将秋阳滤成一片惨白黯淡的光,笼罩着云台山与普照寺。山风格外凛冽,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在殿宇廊庑间打着旋,发出萧索的呜咽。
寺内气氛异样。早课钟声未响,僧众们惴惴不安地聚集在大雄宝殿前的广场上,交头接耳,神色惶惑。身着皂衣、挎刀持矛的州兵已悄然控制了寺门、各殿入口及通往山下的要道,虽未粗暴驱赶,但那肃杀沉寂的气场,足以让任何人心头蒙上阴影。
狄仁杰并未直接去方丈院,而是先来到了暂时羁押广源的禅房。经过一夜的关押和内心煎熬,广源形容枯槁,眼神涣散,早已没了昨日那副执事僧的矜持。见到狄仁杰进来,他勐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希冀与恐惧交织的光芒。
“广源,”狄仁杰的声音平静无波,“吴佑堂之妻吴秀娘的尸骨,已在寺中地窖寻得。你可知此事?”
广源浑身一颤,嘴唇哆嗦着,最终颓然垂下头:“贫僧……不知。但……但或许猜得到。”
“猜得到?”狄仁杰走近一步,“是因为那半块莲花玉佩?是因为你知晓吴佑堂曾触及寺中核心隐秘?还是因为,你本就参与或知晓了针对这些知情者的清除?”
“不!我没有!”广源勐地抬头,急声辩解,“大人明鉴!我……我虽受弘严胁迫,参与布置钟鸣机关,也……也失手害了刘三槐,但吴账房及其家卷之事,我确实不知详情!弘严只让我留意有无外人打探寺中旧事,尤其是与账目、火灾相关的。我……我只隐约听说,去年有个查账的账房不告而别,后来似乎其家眷也来闹过,但被弘严派人‘安抚’劝回了。具体如何‘安抚’,是否……是否下了毒手,我实不知情啊!”
他的辩解带着哭腔,不似作伪。狄仁杰观察着他的神色,缓缓道:“弘严为何如此紧张旧事?十五年前那场火灾,究竟烧掉了什么,又‘烧出’了什么麻烦?”
广源脸上露出挣扎之色,似乎在权衡。最终,对自身处境的绝望压倒了对弘严的恐惧,他低声道:“具体的……贫僧也不全知。只偶然听弘严与……与另一人密谈时,提到过‘庚辰之劫’、‘圣教遗泽’、‘药方必须永藏’等语。弘严还说,‘当年一把火,烧掉了明面上的东西,却也引来了真正的狼。如今狼还未走,不能再出差错。’似乎……那场火灾背后,牵扯到一批极为重要的东西,或者……一批人。而这些东西或人,与那个‘白莲药王宗’有莫大关系。吴账房查账,恐怕是触碰到了与这批东西相关的资金流向……”
“另一人?是谁?”狄仁杰敏锐捕捉到关键。
广源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是……是寺中一位很少露面的老僧,法号‘虚云’,住在……住在西北角‘静心寮’。他比住持慧明大师辈分还高,常年闭关,据说在钻研什么古药方。寺中僧众对他又敬又畏,等闲不敢靠近。弘严对他……似乎颇为恭敬,甚至……有些忌惮。”
虚云!静心寮! 这与吴佑堂密图上所标的“静室勿近”完全吻合!狄仁杰与身后的李元芳、曾泰交换了一个眼神。果然,除了弘严,寺中还隐藏着更关键的人物。
“虚云与‘白莲药王宗’是何关系?他钻研的古药方,是否就是所谓的‘药方之秘’?”
“这……贫僧实在不知。虚云师叔祖深居简出,我也只远远见过几次,须发皆白,身形干瘦,但眼神……很亮,有时让人觉得不太像修佛之人。”广源回忆道,“至于药方,寺中确有传闻,说他医术高明,尤其精于一些疑难杂症的古法,但从不轻易示人。是否与那教门有关……贫僧不敢妄测。”
询问至此,关于广源所知的部分已基本清晰。他是一枚被弘严利用、关键时刻也可抛弃的棋子,对核心秘密了解有限,但指出的“虚云”这个方向,至关重要。
离开羁押处,狄仁杰并未立即前往西北角,而是按原计划,来到了方丈院。
方丈院位于大雄宝殿东侧,独立成院,清幽雅致。然而此刻,院门紧闭,门外站着两名狄仁杰的亲卫。见到狄仁杰,亲卫行礼低声道:“大人,慧明住持一直在院内禅房,未曾外出,也未见客。”
狄仁杰点点头,示意亲卫开门。
禅房内,慧明身披绛红色袈裟,背对房门,面向墙壁上悬挂的一幅“佛”字立轴,一动不动,宛如泥塑木凋。听闻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一夜之间,这位年过六旬的老僧似乎又苍老了许多,眼窝深陷,面色灰败,往日的圆融气度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疲惫和深重的忧虑。
“阿弥陀佛。狄阁老,老衲……恭候多时了。”慧明的声音沙哑干涩,他双手合十,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
“住持大师不必多礼。”狄仁杰还了半礼,在客位坐下,李元芳、曾泰、如燕侍立左右。“今日寺中情形,大师想必已经知晓。本阁有些疑问,关乎多条人命、朝廷法度,亦关乎佛门清誉,望大师能以苍生为念,以佛法为据,如实相告。”
慧明苦笑一声,在狄仁杰对面蒲团上跌坐,长长叹了口气:“因果业报,如影随形。该来的,终究躲不过。阁老请问吧,老衲……知无不言。”
“好。第一问,十五年前,庚辰年冬,寺中藏经阁因何起火?详细经过,损失如何?可有人伤亡?”狄仁杰目光如炬,直射慧明双眼。
慧明身体微微一震,闭上双眼,似乎在回忆那场遥远的灾难,脸上肌肉抽搐,显露出痛苦之色。良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眼中已蒙上一层水雾。
“那场火……烧了整整一夜。”慧明的声音带着颤音,“起因……当时报与官府的,是藏经阁内油灯被鼠患碰倒,引燃经卷,加之那夜风大,火势蔓延极快,难以扑救。寺中僧众全力抢救,也只抢出少量珍贵佛宝和部分账册。藏经阁大半焚毁,阁中值守的两名执役僧……不幸罹难。”
“果真只是意外?”狄仁杰追问。
慧明沉默片刻,艰难地摇了摇头:“起初……老衲也以为是意外。直到清理火场废墟时,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
“何物?”
“一些未曾完全烧毁的……账簿残页,上面的记录,与寺中明面上的香火田租账目大相径庭,数额巨大,名目诡异,多与‘药材采买’、‘丹砂供奉’、‘异地法事’相关,还有一些看不懂的符号标记。更重要的是,”慧明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在藏经阁地下一个极为隐秘的夹层石室里,发现了并非本寺所有的大量金银器皿、珠宝玉器,以及……一些密封的陶罐,里面是配置好的、成分不明的药粉药丸,还有几卷非佛非道的经卷图谱,上面绘有……莲花纹样。”
莲花纹样!狄仁杰等人精神一振。果然与“白莲药王宗”有关!
“当时寺中谁主事?前任住持如何处理此事?”曾泰忍不住问道。
“那时,老衲尚是监院,前任住持乃是我师叔镜明大师。”慧明脸上愧色更浓,“镜明师叔见到那些东西,大惊失色。他屏退左右,只留下我和……和当时掌管戒律的师弟镜严(即后来的弘严,彼时尚未改‘弘’字辈),以及寺中一位辈分极高、精通医术的师叔祖虚云。师叔祖虚云辨认后,确认那些药粉药丸和经卷图谱,皆与一个早已被官府取缔的民间教门‘白莲药王宗’有关。而那些财物,很可能是该教门隐匿或供奉的资产。”
“镜明大师作何决断?”
慧明长叹一声:“师叔当时面临两难。若据实上报,普照寺窝藏邪教财物经卷,纵非主动参与,也难逃干系,轻则查封整顿,重则僧众流散,百年古刹毁于一旦。且那些财物来路不明,牵扯必广,恐引来更大祸患。若隐瞒不报……则是对佛祖撒谎,违背清规。”
“你们选择了隐瞒。”狄仁杰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慧明低下头,无地自容:“是……镜明师叔最终决定,为保全寺庙,暂将此事压下。他命人将那些财物、药粉、经卷,秘密转移至他处藏匿。而火灾的起因,对外仍称意外,那两名执役僧的死亡,也当做殉难超度了。只是……只是没想到,这个决定,如同打开了一个无法闭合的魔盒。”
“转移至何处?由谁负责?”狄仁杰追问关键。
“具体地点……只有镜明师叔、虚云师叔祖和镜严师弟三人知晓。我当时只管协助清理现场,稳定僧众,并未参与转移藏匿。镜明师叔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慧明回忆道,“后来,镜明师叔因火灾之事心力交瘁,加上年事已高,一病不起,次年便圆寂了。圆寂前,他将住持之位传于我,并叮嘱我……务必守好寺庙,那批东西,除非万不得已,永不现世,也绝不能再与那教门有任何瓜葛。镜严师弟……也就是后来的弘严,因在火灾后处置‘得当’,深受师叔信任,接掌了戒律院,并实际上……接管了与那批隐秘之物相关的一切事宜。虚云师叔祖则从此更加深居简出,据说一直在研究那些药方经卷,以求……化解其中可能的‘业障’。”
原来如此!一场火灾,烧出了隐藏的邪教遗产,也烧出了寺中高层为求自保而做出的错误抉择。秘密由此代代相传,并逐渐扭曲了传承者的心性。镜明(前任住持)或许是出于维护寺庙的无奈,但到了弘严这里,守护秘密逐渐变成了掌控秘密,进而可能利用秘密牟利、铲除异己。
“那批财物数量究竟有多少?这些年来,寺中账目上那些不明巨额资金流向,是否与之相关?”狄仁杰将吴佑堂查出的账目疑点抛出。
慧明脸上露出震惊和茫然:“具体数量……老衲确实不知。至于账目……寺中钱粮一向由监院负责,老衲虽为住持,但近年精力不济,加之弘严师弟办事干练,便……便有些放手。他只定期向老衲禀报大体收支,明细账目,老衲并未深究。难道……难道他竟敢挪用寺产,甚至……动用了那批隐秘财物?”
看到慧明不似作伪的震惊与痛心,狄仁杰心中了然。这位住持,很可能早已被架空,成为了弘严和虚云操纵下的傀儡方丈。他或许隐约察觉不对,但出于对师门嘱托的盲从、对寺庙声誉的执着,以及可能存在的懦弱,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至酿成今日大祸。
“吴佑堂吴账房,去年受雇查核寺中陈年旧账,可是你同意的?”狄仁杰换了个问题。
慧明点头:“是老衲同意的。因觉近年账目似乎有些不清,又听得些风言风语,便想请个外人来清清账目。弘严师弟当时也未反对,只说找个可靠的。那吴账房看上去老实本分,算账也快,老衲便留用了。谁知他查了不久,便说有些账对不上,尤其是与十多年前一些修缮款项和香火大额供奉有关。老衲让他细查,之后他便……便没了消息。弘严师弟说他账目核完,结清工钱自行离开了。老衲虽觉蹊跷,但未深想……如今看来,他定是查到了不该查的东西!”
“吴账房失踪,其妻吴秀娘半年前来寺中寻夫,之后也失踪了。住持可知此事?”曾泰语气沉重。
慧明勐地瞪大眼睛,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秀娘……她也来寻过?老衲……老衲不知啊!弘严只对我说,吴账房的家人来闹过,他已妥善安抚,给了些银钱打发走了……难道……难道秀娘她……”他似乎想到了某种可怕的可能,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再也无法保持坐姿,几乎瘫软下去,老泪纵横:“罪过……罪过啊!我虽未亲自动手,但这桩桩件件,皆因我当年懦弱妥协、疏于监管而起!我愧对镜明师叔嘱托,愧对佛祖,更愧对吴先生夫妇啊!我……我实是这普照寺的罪人!”他伏地痛哭,忏悔之情,溢于言表。
看着眼前这位悲痛欲绝的老僧,狄仁杰心中并无多少同情,更多的是沉痛与警醒。个人的懦弱与抉择的偏差,在权力与利益的催化下,竟能滋生如此巨大的罪恶,吞噬数条无辜性命。
“住持,那西北角静心寮的虚云大师,究竟是何来历?他与‘白莲药王宗’,到底是何关系?如今寺中种种诡异,包括钟鸣机关、私盐交易、乃至可能存在的灭口行径,他是否知情?甚至……是否参与指使?”狄仁杰问出了最后一个,也可能是最关键的问题。
慧明止住哭声,抬起泪眼,脸上露出极为复杂的神色,敬畏、恐惧、疑惑交织。“虚云师叔祖……他并非本寺剃度。据镜明师叔说,他是约三十年前,云游至此挂单,因其医术精湛,佛法也有独到见解,便被留下。后来才知,他很可能就是当年‘白莲药王宗’的核心人物之一,甚至可能是掌教或长老级别的人物。该教门被官府严厉打击后,他隐姓埋名,藏身佛寺。那些财物药方,或许本就属于他,或由他掌管。镜明师叔圆寂后,他便几乎足不出户,弘严师弟对他执礼甚恭,寺中大小事务,凡涉及……涉及‘旧事’的,似乎都要请示他。钟鸣之事、私盐之事,老衲确实不知虚云师叔祖是否知晓。但以他的辈分和弘严对他的态度……恐怕……难以置身事外。”
一切线索,最终都指向了那个隐藏在西北角静心寮,神秘而古老的虚云。他是过往的幽灵,是秘密的守护者,也可能,是一切罪恶的源头。
就在这时,禅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范铸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人!有紧急情况!”
“进来。”
范铸推门而入,神色严峻:“大人,方才监视弘严的兄弟来报,弘严得知州兵入寺、广源被拘后,并未回自己禅房,而是径直去了西北角静心寮,已进去约一盏茶时间,尚未出来!另外,张环在寺后巡査时,发现两名形迹可疑的灰衣僧人,正试图从后山一条极为隐秘的小径下山,已被拿下。从他们身上搜出了些散碎金银和……一张绘制简易的舆图,标记了一条通往江边的路线!”
弘严去了静心寮!有人试图携款潜逃!
狄仁杰霍然起身,目光如电。虚云与弘严终于要有所动作了!
“曾泰,你立刻带人,持我令牌,全面接管寺中所有账房、库房,封存一切账册文书,尤其是弘严经手过的!元芳,如燕,随我去静心寮!范铸,加派人手,彻底封锁寺庙所有出口,包括那条隐秘小径!许进不许出!”
“得令!”
众人凛然应诺,迅速行动。
狄仁杰最后看了一眼瘫坐在地、面如死灰的慧明,沉声道:“住持,若你尚有向佛之心,便在此诵经忏悔,静待发落吧。佛门清净地,容不得这般污秽!”
说完,他大步走出禅房,朝着西北角那处被标记为“静室勿近”、笼罩在重重迷雾之中的独立僧寮,决然而去。
山风更急,卷动着铅云,仿佛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降临在这座已然千疮百孔的古刹之上。灰烬余温尚在,而深埋其中的真相与罪孽,终于到了要彻底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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