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的芬芳混杂着汗水的味道，在夕阳下发酵出一种奇异的安宁。
范柔柔看着李承稷那张黑了一半的俊脸，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冒了出来。
她赶紧叉着腰，用更响亮的声音掩饰自己的心虚：“殿下，您这就不行了？这还没翻几下呢！想当初我爹爹在军中，那可是能背着几十斤的粮草日行百里的！”
她故意提起范国公，就是想刺他一下。
提醒他，也提醒自己，眼前这个男人，前世可是间接害死了她全家的人。
李承稷的动作果然顿了顿。
他抬起头，看向范柔柔，汗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滑落，滴进泥土里。他的眼神很深，看不出喜怒。
“孤知道了。”他只是淡淡地回了三个字，然后便低下头，手上的力道更重了，锄头一下下砸进地里，仿佛在发泄着什么。
范柔柔撇了撇嘴，心里哼了一声。
知道就好！
她也不再“监工”，转身喜滋滋地去收拾自己挖出来的那一小堆土豆。这些圆滚滚、疙疙瘩瘩的小东西，在她眼里，可比库房里那些珠宝可爱多了。
这可是能填饱肚子的宝贝！前世，若是有这东西，南方的饥荒何至于饿殍遍野，她爹爹又何至于要去赈灾，最后死在路上？
想到这里，范柔柔的眼神暗了暗。
她抱着一个最大的土豆，走到李承稷身边。
他已经翻完了一小块地，停下来喘着气，白色中衣的背上，汗湿了一大片，紧紧贴着他结实的背脊。
“殿下，歇会儿吧。”范柔柔难得语气放缓了些。
李承稷没说话，只是直起身，看着她。
“这个，送给您了。”范柔柔把怀里那个最大的土豆塞进他手里，“就当是您今天翻地的工钱。”
李承稷低头看着手里沉甸甸的，还带着泥土和她体温的土豆，眉头又皱了起来。
“工钱？”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几分古怪。
“对啊，”范柔柔理直气壮，“您给我干活，我付您工钱，天经地义。您别嫌少啊，这可是我种出来的第一个，最大的一个呢！”
李承稷看着她那副“你占了大便宜”的得意模样，心里的那点郁结，竟然就这么散了。
他活了二十多年，收到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却还是第一次，收到一个沾满泥土的土豆作为“工钱”。
荒唐，真是荒唐透顶。
可偏偏，他却生不出一丝被冒犯的感觉。
“走吧，不是说要给孤烤一个尝尝？”李承稷提着那个土豆，率先朝园子外走去。
“哎，您等等我啊！”范柔柔赶紧跟上。
膳房里，小桃和李嬷嬷看着太子殿下亲自提着一个泥疙瘩走进来，后面还跟着自家脸上像小花猫一样的娘娘，两个人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娘娘，殿下，这……这是？”李嬷嬷结结巴巴地问。
“李嬷嬷，快，把这个洗干净了，用炭火烤了，给殿下尝尝鲜！”范柔柔献宝似的吩咐道。
小桃赶紧接过来，拿到水边仔细地清洗。
李承稷没有回自己的寝殿，也没有去书房，而是破天荒地，就坐在了膳房外的小马扎上，像个等着开饭的普通人家男主人。
福安在远处看着，急得直跺脚，却又不敢上前。
天呐，太子殿下这是怎么了？被太子妃带的，也跟着“疯”了吗？
范柔柔可不管别人怎么想，她搬了个小马扎，挨着李承稷坐下，兴致勃勃地盯着膳房里冒着烟的炭火堆。
“殿下，我跟您说，这土豆啊，不仅能烤着吃，还能蒸着吃，煮着吃，切成丝炒着吃，切成块炖肉吃……吃法可多了！而且啊，它一亩地能产好多好多，比麦子和稻米加起来都多！还不挑地，随便什么地方都能种活。”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眼睛亮晶晶的，全是光。
李承稷起初只是听着，心里不以为然。一个不起眼的土疙瘩，能有多神奇？
可听着听着，他的神情就变得严肃起来。
“一亩地产量，比麦子和稻米加起来都多？”他抓住了关键。
“是啊！”范柔柔用力点头，“西域商人都这么说的！而且它还耐放，挖出来放地窖里，能存大半年都不坏！”
李承稷的心，猛地一跳。
他身为太子，每日批阅奏折，最清楚国库的状况，也最清楚天下的民生。
风调雨顺的年景尚且还好，一旦遇上天灾，粮食短缺，流民四起，那便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如果范柔柔说的都是真的……
那这个叫“土豆”的东西，其价值，将无可估量。
他看向范柔柔，眼神变得深邃。
这个女人，她真的只是因为喜欢，才去种这些东西吗？还是……她早就知道了这些东西的价值？
他看不透。
就在这时，一股浓郁的香气从膳房里飘了出来。
不同于任何山珍海味的馥郁，那是一种很朴实的，带着焦香和泥土气息的香味，莫名地勾人食欲。
“好了好了！殿下，烤好了！”小桃用夹子夹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小心翼翼地端了出来。
李承稷看着那个被烤得焦黑，甚至还有些裂开的土豆，嫌弃的表情又浮了上来。
范柔柔却不管，直接用手拿了过来，也不怕烫，利索地掰开。
“嘶……好烫！”她吹了吹手指，然后把其中一半递给李承稷，“快尝尝！”
金黄色的内瓤冒着热气，散发出更加诱人的香味。
李承稷犹豫了。
他这辈子，吃的都是最精细的食物，何曾吃过这种……看起来如此粗鄙的东西？
“殿下，您不吃我可吃了啊？”范柔柔见他不动，作势就要收回来。
鬼使神差地，李承稷伸手接了过来。
土豆很烫，他学着范柔柔的样子，轻轻吹了吹，然后，试探性地咬了一小口。
软糯，绵密，带着一丝丝的甜。
那股朴实无华的香味在口腔里瞬间炸开，一直暖到了胃里。
李承稷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
他看着手里这个平平无奇的烤土豆，再看看对面那个吃得满嘴都是，像只小仓鼠一样的范柔柔，心中涌起一股极其陌生的情绪。
他这个在阴谋和算计中浸泡了二十多年的人，第一次，从一样最简单的食物里，尝到了一种名为“踏实”和“满足”的味道。
他三两口吃完了半个土豆，然后看着范柔柔，认真地说道：“明天，把自耕园里所有的土豆，都给孤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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