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号白色的棉布风帆在幼发拉底河的尽头化作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光点,最终消失在海平面之下。
来自东方故土的联系,消失了。
原本喧闹拥挤的河滩码头,陷入了一种死寂。
数千名聚居在埃利都的苏美尔先民,像是被定身法固定在原地的泥塑,呆呆地望着那空荡荡的水面。
不知道是谁先发出了一声抽泣。
紧接着,这声音像是点燃枯草的火星,瞬间引发了连锁反应。
“呜——!”
人群中爆发出一种极其压抑、充满了绝望与恐惧的哭嚎声。
那种声音不像是面对亲人的离世,而像是被抛弃在荒野中的婴孩面对即将降临的黑暗。
“神船走了!”
“能漂浮在水面上的大房子没有了!”
这种恐慌迅速转化为了一种非理性的群体行动。
几个身材壮硕、平日里负责在“探索号”上搬运货物的苏美尔劳工,忽然像是疯了一样,踢掉脚上的芦苇鞋,扑通一声跳进了浑浊的河水里。
他们挥舞着手臂,朝着那早已看不见的船影奋力游去,嘴里用那种含混不清的早期苏美尔语大喊着:
“等等!不要丢下我们!”
“带我们去传说中的东方乐土!”
河滩上一片大乱,更多的人开始脱衣服,准备下水追赶。
在这些苏美尔先民简单的脑回路里,“神”恩基是住在那个巨大的木头宫殿里的,现在那个漂浮在水面上的宫殿走了,那不就意味着“神”也要抛弃这片被盐碱和洪水诅咒的烂泥地了吗?
如果没有了恩基,谁来告诉他们怎么让变咸的土地长出庄稼?
谁给他们喝那种名为“啤酒”的神水?
谁来驱赶那些能在肚子里吸血的虫子?
恐惧与焦虑一下子被放大了无数倍。
几千苏美尔先民嚎啕大哭起来。
“砰!”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河滩上炸响。
何维手里提着一根黑铁标尺,重重地敲击在码头的拴船木桩上。
他没用多大的力气,但那独特的高频震动声,却像是某种命令,让哭泣的人群稍微静了静。
何维看着那几个在河水里扑腾的劳工,眉头微微皱起,像是看着一群闯祸的熊孩子,无奈多过生气。
“去,把他们捞上来。”
何维转头对身边拿着木制长矛的护卫说道。
这些护卫是乌尔组织起来的,算是埃利都最早的治安队。
“告诉他们,如果不嫌水里的虫子钻进肚皮让他们尿血,那就接着游。”
“探索号现在顺风,速度是每小时十二公里,他们游到明年也追不上。”
几个护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几个哭得像二百斤孩子的壮汉给拖回了岸上。
那个带头跳水的劳工,是一个制砖的好手,名叫“古”。
此刻他浑身湿淋淋的,跪在黑色的沥青码头上,双手死死地抓住何维那件苏美尔风格白袍的下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恩基!洁净者!智慧之主!”
古的声音发抖,牙齿打颤,“不要走,不要回天上,这片泥土需要您!”
周围几千双眼睛,此刻全部聚焦在何维身上。
那是怎样的一种眼神?
何维在后世的流浪狗救助站里见过这种眼神。
那是长期被虐待、忍饥挨饿的流浪动物,在抓住了一根火腿肠后,生怕施舍者突然抽身离去时的眼神。
卑微,极度的依赖,以及那种深入骨髓的不安全感。
在这个没有钢铁、没有抗生素、洪水随时会带走一切的蛮荒时代。
何维带给他们的不仅仅是技术,而是一种在这个充满恶意的环境中活下去的确定性。
在他们的认知里:探索号是神船,是神的宫殿,神的家。
现在神船走了,神也许很快就要离开了。
万一神离开了,他们怎么办?
何维叹了口气。
他并没有感到被冒犯,反而觉得有些好笑,甚至有一丝莫名的感动。
这帮原始人,倒是挺重感情的——虽然主要是怕死。
他伸手拍了拍古那满是泥浆的脑袋,就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大型犬。
“站起来。”何维的声音不大,但很有穿透力。他切换成了流利的苏美尔方言。
古抽噎着,不敢违抗,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但一只手还是死死攥着何维的袍角,似乎只要一松手,眼前的恩基神就会原地飞升。
何维环视四周。
那些苏美尔人,无论是织布的女人、制砖的男人,还是光着屁股在泥地里跑的小孩,此刻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神的宣判。
何维指了指东方,“探索号去往太阳升起的地方,是替我把种子撒向更远的世界。那是它的工作。”
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脚下。
“而我,还在这里。”
“我的脚踩在埃利都的泥土上。”何维摊开双手,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轻松随意一些,“既然我的脚在这里,就暂时不会离开?”
人群中发出一阵骚动,似乎在消化这个逻辑。
“可是,神船走了。”古小声嘀咕道,“没有了神船,恩基您住哪?”
在他们的概念里,神是要住最好的地方的。
现在最好的地方飘走了。
“我住哪?”何维笑了,“我没那么娇气,我哪里都可以住。二百多年前,我还住过洞穴,和一群狼住在一起。”
苏美尔先民惊恐万分。
在他们的认知里,被放逐到荒野、与野兽为伍是比死还要可怕的惩罚!
难道伟大的神只经历过这种试炼?
何维看着那些震颤的瞳孔,摇了摇头,收起了那份属于长生者的追忆。
以前的种种,不能再说了,不然又是一个神话。
他转身,指向上游的一块高地。
那是为了防洪特意堆高的人工土台,也是埃利都目前海拔最高的地方。
在那里,乌尔正带着一群工匠,搭建起了一个简陋的芦苇大棚。
何维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现代人的调侃和自信,“从今天起,我就住在那里。我不喜欢在水上晃荡,我就喜欢这种踩在泥土上的感觉。”
“还有——”
何维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谁允许你们在这里哭丧的?”
“鱼骨渠挖通了吗?”
“排盐沟清理了吗?”
“还是说,你们觉得大麦和棉花靠眼泪就能浇灌出来?”
“快快快,动起来,干活最多的,今晚发三罐啤酒!”
沉默持续了大概一秒。
随后,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啤酒!啤酒!”
“恩基不走了!”
“恩基要住大棚子了!”
原本那种仿佛世界末日的悲情气氛,瞬间就被“有酒喝”的喜悦冲刷得一干二净。
几个刚才还想跳河自尽的壮汉,此刻一骨碌爬起来,互相拍打着身上的泥水,吆喝着去搬运陶罐了。
这就是苏美尔人。
一方面是恶劣生存环境基础上的极度悲观,另一方面又是极度的享乐主义。
何维摇了摇头,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背着手,像个刚下班的退休老干部,慢慢悠悠地踱步走向那座位于土台上的芦苇大棚。
乌尔和乌其两个孩子跟在他身后。
作为跟了何维最久的学徒,他们显然比其他人更懂事一些。
“恩基,”乌尔今年已经窜高了一大截,少年变声期的嗓音有些沙哑,他有些担忧地看着何维,“其实您不用骗大家。神船真的很舒服。这个芦苇棚子……”
乌尔看了一眼那个四面透风、连个正经窗户都没有的建筑。
虽然地面铺了厚厚的芦苇席,还撒了驱虫的草木灰,但这跟那艘有独立舱室、有木地板舷窗的探索号相比,简直就是狗窝。
“这哪里是神住的地方。”小乌其也撅着嘴,手里抱着何维那本珍贵的写字板,“而且晚上蚊子很多,没有船上干净。”
何维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两个孩子。
他想起了高朗临走时的眼泪,也想起了自己在船长室里喝的最后一杯茶。
在海上漂泊的时候,船是移动的领土。
在船上,他是船长,是维神,掌控一切。
而现在,没有了坚固的船舷作为屏障,没有了那些全副武装的黑铁卫队,他就真的只是一个孤独的文明旅人。
但他感到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久违的自由,仿佛回到两百多年前刚穿越过来的时候。
那时候,比现在艰苦一百倍,但他仍然能乐观地自我调侃。
这些年,建立华夏神洲,肩负了中华文明的责任,一路小心翼翼,反倒有了很多的束缚,言行举止没了之前的乐子人风格。
现在面对苏美尔人,倒是没了对祖国故土的那种责任,可以率性而为。
“傻孩子。”何维伸手揉了揉乌其的头发,“神之所以是神,不是因为他住在哪里,而是因为他在哪里,哪里就会变成神域。”
“哪怕是芦苇棚子,”何维指了指脑袋,“只要这里面装着几何学、装着水利工程、装着让千万人吃饱肚子的技术,它就比最豪华的宫殿还要金贵。”
他望着远处被夕阳染红的幼发拉底河,“我们要烧制红色的砖,要建起高塔,让那些野蛮人看看,什么叫文明。”
乌尔的眼睛亮了。那是作为一个未来的工程师,对宏大叙事的渴望。
“走吧,回家。”
何维大步走进了那个简陋的芦苇棚。
……
夜幕降临。
埃利都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早早陷入沉睡。
篝火在土台周围点燃。空气中弥漫着麦芽发酵后的酸甜味道——那是啤酒的香气,也是文明在这个时代最诱人的气味。
何维坐在芦苇棚的中央,点了一盏豆油灯。
他没有睡。
透过芦苇编织的墙体缝隙,他能清晰地看到外面的景象。
那些苏美尔人,喝完了酒,却并没有散去。
他们没有回家,而是拖家带口,抱着破烂的亚麻毯子,成群结队地围拢在这个土台周围。
一层,两层,三层……
密密麻麻的人群,在黑暗中静默地坐着。
几千双眼睛,在火光中若隐若现,死死地盯着位于中心的这座芦苇棚。
没有任何人下令。
这是一种自发的、带有集体强迫症性质的围观。
古老而原始的逻辑正在这一刻运转:只要所有的眼睛都盯着神,神就不能偷偷溜走。
“恩基,外面那些人,他们不睡觉吗?”乌其缩在何维脚边的毯子里,看着外面那一圈圈反光的眼睛,有些害怕。
这场景看起来,不像是信徒在守卫神庙,倒像是丧尸围城。
何维放下手中的芦苇笔,轻轻叹了口气。
这就是“分离焦虑”啊。
就像是第一天送孩子去幼儿园的父母,虽然理智上知道要放手,但身体还是很诚实地趴在窗户上偷看。
只不过在这里,角色互换了——这几千个巨婴,正在疯狂地监视着他们唯一的家长,生平这个唯一的家长溜走。
“让他们看吧。”
何维吹灭了豆油灯,在这片原始的黑暗中躺了下来,双手枕在脑后。
“看累了,他们自然就睡了。”
他在心里默默吐槽:这哪是神!这简直就是被几千个缺乏安全感的巨婴24小时地不间断监视。
但不知为何,在这个连风都带着土腥味的异域夜晚,在这个四面透风的芦苇棚里,何维却睡得格外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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