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九章 将军泪
祖先的虚影开始消散。
像风吹散的烟,像融化的雪,一个接一个,化作点点微光,飘向寨子中央的图腾柱。柱上的兽面眼睛红光渐暗,那些风干的山鸡和兽骨停止了响动。
最后一缕虚影消失时,寨门外的阴傀动了。
八只阴傀同时迈步,腐朽的脚掌踩在碎裂的木门上,发出“嘎吱”的刺耳声响。黑雾从它们身上涌出,像墨汁滴进清水,迅速染黑了寨门周围的空气。
寨老跪倒在地,已经站不起来了。刚才召唤祖先残念耗尽了他最后的气血,此刻他脸色灰败,呼吸微弱得像随时会断。几个年轻人想扶他,却被他推开。
“守……守住……”老人嘶哑地说,眼睛死死盯着阴傀,“白苗寨……不能灭……”
阿雅撑着银刀站起来。刀身上的银光只剩薄薄一层,随时会熄灭。她看了看身边——杨晓雯握着一把砍柴刀,手在抖,但眼神坚定;杨小雅虽然还在昏睡,但被她姐姐护在身后;寨子里剩下的男人女人们,无论老少,都拿起了能拿到的一切武器。
菜刀、锄头、削尖的竹竿,甚至还有锅盖当盾牌。
但这些东西,对付阴傀,有什么用?
第一只阴傀踏进了寨门。
它伸手指向最近的一个年轻人——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叫岩虎,是寨子里最好的猎手。岩虎怒吼一声,举起猎叉刺过去。
叉尖刺中阴傀胸口,陷入三寸,就再也刺不进了。暗红色的黏液顺着叉杆流下,腐蚀着木头,也腐蚀着岩虎的手。他惨叫一声,松手后退,手掌已经血肉模糊。
阴傀抓住猎叉,随手折断,然后一爪挥出。
岩虎被拍飞,撞在一栋吊脚楼的柱子上,滚落在地,一动不动了。胸口五道深可见骨的抓痕,血涌如泉。
“岩虎!”他母亲凄厉地尖叫,扑过去想抱住儿子,但被旁人死死拉住。
第二只阴傀进来了。
第三只。
八只阴傀全部进入寨子,在黑雾中站成一排。它们身后,寨门外,还有更多的影子在晃动——是那些从悬崖下爬上来的浮尸,摇摇晃晃地聚集过来。
完了。
阿雅闭上眼睛。
但就在此时——
寨子东边的山坡上,突然亮起一团金光。
很微弱,像风中的烛火,但在漆黑的夜里,那点光却亮得刺眼。金光中,三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冲下来,为首的那个脚步虚浮,几乎要摔倒,但速度依然快得惊人。
“老板!等等!等等我啊!”胖子的声音带着哭腔,“我脚崴了!真崴了!”
“闭嘴!”陈子轩架着他,眼睛死死盯着寨子,“张先生,阴傀已经全部进寨了!”
张清玄没说话。
他冲下最后一道坡,距离寨墙还有二十米时,突然停下脚步。不是不想跑,是跑不动了——丹田空得发痛,经脉像被砂纸磨过,每呼吸一次都带着血腥味。星火之力只剩最后一丝,在体内苟延残喘。
但他必须做点什么。
否则寨子里的人,都会死。
张清玄咬破舌尖,含着一口鲜血,双手在胸前结印——很慢,很艰难,像在泥泞中行走。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额头上冷汗如雨。
“老板!”胖子惊恐地看着他,“你别——”
“胖子,”张清玄打断他,声音嘶哑,“还有多少糯米?”
“糯米?没、没了啊,山顶上都用完了——”
“鸡血石呢?”
“鸡血石也——”
“那就去找。”张清玄说,“寨子里一定有。雄黄、朱砂、黑狗血……能找到什么找什么。快去!”
胖子愣了愣,一咬牙,拖着崴了的脚就往寨子侧门跑。陈子轩想跟去,被张清玄叫住:“你留下。用你会的所有符,干扰阴傀,给胖子争取时间。”
“可是张先生,你的伤——”
“死不了。”
张清玄说完最后一个字,手印结成。
没有金光万丈,没有惊天动地。只是他指尖亮起了一点微弱的金芒,然后那点金芒脱离手指,飘飘忽忽地飞向寨子。像夏夜的萤火虫,在风中摇曳,仿佛随时会熄灭。
但它飞得很稳。
飞过寨墙,飞进黑雾,飞向第一只阴傀。
阴傀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猩红的眼睛盯着那点金芒。它伸手去抓——
金芒没入它胸口。
然后,炸开。
不是爆炸,是绽放——像一朵金色的莲花在阴傀体内盛开。花瓣是纯粹的光,从阴傀胸口裂开的缝隙中透出来,照亮了它体内翻滚的黑雾。黑雾在金光的照射下迅速消融,阴傀的身体开始崩解,从胸口向四肢蔓延,化作飞灰。
一只阴傀,就这么没了。
寨子里的人都惊呆了。
阿雅看着那只消散的阴傀,又看向寨墙外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眼眶突然红了。
但张清玄也不好受。
这一击耗尽了最后一丝星火之力。他腿一软,跪倒在地,咳出一大口血。血里带着金色的光点——那是星火本源的碎片,随着血液流失,意味着他的修为在倒退。
“老板!”陈子轩冲过来扶他。
“别管我……”张清玄推开他,“还有七只……快去帮胖子……”
陈子轩咬牙,从怀里掏出最后三张符箓。都是普通的“镇邪符”,对付阴傀效果有限,但至少能拖延时间。他口中念咒,符箓燃起,化作三道火线射向寨内的阴傀。
阴傀们被激怒了。
它们放弃攻击寨民,同时转向寨外,朝着张清玄和陈子轩涌来。黑雾翻滚,八只阴傀(现在是七只)迈着沉重的步伐,每一步都让地面震动。
张清玄想站起来,但腿不听使唤。
他看着越来越近的阴傀,看着它们身后那些涌来的浮尸,突然笑了。
笑得有些苍凉。
“师父,”他低声自语,“你说得对……我确实心软。”
话音落,他闭上眼睛,双手再次结印——这次不是攻击的印,而是一种防御性的结界。以身为阵眼,以残存的生机为燃料,在身前展开一道薄薄的金色光幕。
光幕很薄,像肥皂泡,一戳就破。
但足够挡住第一波攻击。
第一只阴傀撞在光幕上,光幕剧烈晃动,裂纹蔓延。张清玄身体一震,又吐出一口血。第二只撞上来,光幕发出“咔嚓”的碎裂声。
第三只——
“老板!找到了!”
胖子的声音从寨子里传来。
他拖着一条腿,怀里抱着个陶罐,罐口用红布封着。后面跟着几个寨民,也都抱着东西——有瓦罐,有木盒,甚至还有个竹篓。
“寨老家里藏的!”胖子气喘吁吁,“雄黄粉!朱砂!还有……这罐黑乎乎的是啥?”
一个老妇人颤声说:“是……是俺家养了十年的黑狗,去年死了,俺把它的血存起来了……”
胖子眼睛一亮:“黑狗血!好东西!”
他冲到寨墙边,也不管阴傀就在不远处,直接打开陶罐。罐子里是暗红色的粘稠液体,散发着一股腥臊气。胖子抓起一把,混合着雄黄粉和朱砂,用力朝最近的阴傀扔过去。
“噼里啪啦——”
混合了雄黄、朱砂的黑狗血像烧红的炭,砸在阴傀身上,“嗤嗤”作响,烧出一个个小洞。阴傀发出嘶啸,动作一滞。
“有用!”胖子兴奋地喊,“快!大家都来!有啥扔啥!”
寨民们反应过来,纷纷打开手里的东西。雄黄粉、朱砂、糯米(虽然不多)、甚至还有盐——山里人认为盐能驱邪,家家户户都存着。
一时间,各种驱邪的东西像雨点一样砸向阴傀。
阴傀们被激怒了,但又忌惮这些“脏东西”,一时间竟被压制住了。
阿雅趁机冲到张清玄身边,扶住他:“张先生!你怎么样?”
“还……死不了……”张清玄睁开眼睛,看着寨民们的反击,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寨老呢?”
“阿公他……”阿雅看向寨门方向,眼圈又红了。
寨老还跪在那里。
但他身前,多了一个人。
不,不是人。
是一个虚影。
穿着明朝苗将的铠甲,头戴缨盔,手持长刀。虚影很淡,淡得几乎看不见,但那股气势——沙场征战、保家卫国的气势——却真实得让所有人呼吸一窒。
是将军的战魂。
但不是被污染的那个。
是最后一丝纯净的、守护这片土地的执念。
寨老看着那虚影,老泪纵横:“将军……您……您回来了……”
将军虚影缓缓转身,看向寨老,又看向寨子里那些拼死抵抗的寨民,最后看向寨外那些阴傀和浮尸。
它举起长刀。
没有声音,但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沉重的、从地底传来的叹息。
然后,将军虚影冲了出去。
不是冲向阴傀,是冲向寨外那些浮尸。
长刀挥过,浮尸如割麦般倒下。不是被砍碎,而是被刀上那股纯净的战意净化——尸体化作白光,消散在空气中,像是终于得到了解脱。
一只、两只、十只、二十只……
将军虚影在浮尸群中冲杀,所过之处,白光绽放。它没有实体,浮尸的攻击对它无效,但它的刀却能斩断浮尸体内的邪术联系。
眨眼间,寨外的浮尸被清空大半。
但将军虚影也更淡了。
淡得像随时会散去的晨雾。
它停下,回头看向寨子,看向寨老,看向阿雅,最后看向张清玄。
四目相对。
张清玄读懂了那双眼睛里的情绪。
那是一个将军最后的不甘——不甘自己的埋骨地被玷污,不甘自己的战意被利用,不甘自己守护的土地被蹂躏。
“交给我。”张清玄轻声说,尽管知道对方听不见。
将军虚影点了点头。
然后,它化作一道白光,射向雾隐山山顶的方向。
那是它最后的执念——要去山顶,去找那个被污染的、疯狂的自己,去做最后的了断。
寨外暂时安静了。
浮尸被清空,阴傀被驱邪物压制,黑雾也淡了一些。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因为子时,快到了。
胖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陶罐,喘得像个破风箱。陈子轩扶着寨墙,脸色苍白——刚才那三张符几乎耗尽了他的灵力。阿雅搀着张清玄,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那是力竭后的虚脱。
寨民们也都累坏了,很多人瘫坐在地,手上还抓着武器,眼神茫然。
劫后余生。
但危机还在。
张清玄抬起头,看向山顶。
那里,黑雾最浓。
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而在黑雾中心,隐隐有红光透出——不是火把的光,是更暗沉、更不祥的血红色。像一只巨兽的眼睛,在黑暗中缓缓睁开。
“老板……”胖子小声问,“那是什么?”
张清玄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
“是‘怒’节点……要激活了。”
话音刚落,山顶传来一声巨响。
不是雷声,不是爆炸,而是一种沉闷的、像心跳又像战鼓的轰鸣。每响一声,地面就震动一次,山上的树木哗哗作响,落叶如雨。
红光越来越亮。
从山顶开始,一道暗红色的纹路像血管一样蔓延下来,所过之处,草木枯萎,岩石变色。纹路分成数道,一道流向寨子,一道流向更深的山林,还有一道……流向山脚的白苗寨祖坟方向。
“它在吸收地脉的生机。”陈子轩脸色难看,“用整座山的生气,滋养节点的‘怒’意。”
阿雅突然想起什么,脸色大变:“祖坟!祖坟里埋着寨子历代先人,他们的尸骨还有残留的生气——”
话音未落,山脚方向传来凄厉的尖啸。
不是一只,是无数只。
像千百个冤魂同时在哭嚎。
寨子里所有人都捂住耳朵,痛苦地弯下腰。那声音直刺灵魂,让人头痛欲裂,心生绝望。
张清玄咬着牙,看向阿雅:“有办法打断吗?”
阿雅摇头,眼泪掉下来:“节点已经启动……除非找到阵眼,否则……”
“阵眼在哪?”
“在……”阿雅看向山顶,“在山顶,原来兵器塔的位置。但那里现在……”
她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
那里现在是黑雾最浓的地方,是玄冥布置的核心,是整座山最危险的地方。
上去,等于送死。
但不去,整座山都会变成死地,寨子也保不住。
张清玄深吸一口气,推开阿雅,自己站稳。
他看向胖子:“还能走吗?”
胖子愣了愣,点头:“能!”
“陈子轩呢?”
“能!”
“好。”张清玄说,“你们两个,留在这里,守住寨子。我去山顶。”
“可是老板——”胖子急了,“你这样子怎么去?站都站不稳了!”
“站不稳,爬也要爬上去。”张清玄语气平静,“否则所有人都得死。”
他看着两人,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我回不来,你们就带着寨民往山外撤。能走多远走多远。”
说完,他转身,朝着山顶的方向走去。
步子很慢,但很稳。
每一步都踩得很实,像在丈量这座山最后的时间。
阿雅想跟上去,但被陈子轩拉住:“张先生说了,让我们守寨子。”
“可是他——”
“我们要信他。”陈子轩看着张清玄的背影,眼神复杂,“就像他信我们一样。”
胖子擦了擦眼睛,从地上爬起来,抱起陶罐:“妈的……死就死吧。老板,你等等我——”
“胖子。”张清玄头也不回,“你敢跟来,回去扣你三个月工资。”
胖子脚步僵住,张了张嘴,最后颓然坐下:“……老板你太狠了。”
张清玄继续走。
越往山上走,暗红色的纹路越密集。它们像蛛网一样覆盖地面,踩上去能感觉到微弱的脉动,像血管在跳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甜腻的腥气,像是血和腐烂物混合的味道。
树木都枯死了,叶子掉光,枝干扭曲成怪异的形状。偶尔能看到小动物的尸体——松鼠、山鸡、野兔,都干瘪得像木乃伊,眼睛空洞地望着天空。
张清玄走得很慢。
每走一步,都要喘口气。丹田空荡荡的,经脉刺痛,星火之力彻底枯竭。他现在就是个普通人,甚至比普通人还虚弱——重伤,失血,疲劳到极限。
但他还在走。
因为答应了将军的战魂。
因为答应了寨子里的那些人。
因为……他不想让玄冥赢。
走到半山腰时,前方出现了一个人影。
不,是两个人。
一个站着,一个跪着。
站着的穿着黑色长袍,戴着白色面具,是玄冥的分身。跪着的……是寨老。
寨老怎么会在这里?
张清玄停下脚步。
玄冥分身转过头,面具对着他,声音带着笑意:“师弟,你果然来了。”
“你抓了寨老?”张清玄声音冰冷。
“抓?”玄冥分身摇头,“不,是他自己来的。他说,要和我做笔交易——用他自己的命,换寨子里那些人的命。”
寨老跪在那里,低着头,一动不动。
但张清玄能看到,老人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是害怕,是……在忍受着什么。
“你对他做了什么?”张清玄问。
“没什么。”玄冥分身轻描淡写,“只是在他体内种了一颗‘怨种’。现在这颗种子正在发芽,吸收他这一生的怨气、不甘、愤怒……等吸干了,他就会变成最好的‘肥料’,滋养这个节点。”
他弯腰,拍了拍寨老的肩膀:“老人家,你说是不是?”
寨老抬起头。
张清玄看到他的脸,心里一沉。
那张苍老的脸上,爬满了黑色的纹路,像树根一样,从眼眶、鼻孔、嘴角延伸出来。纹路在蠕动,像活物。老人的眼睛是血红色的,没有眼白,只有一片猩红。
他已经不是寨老了。
至少,不完全是。
“张……张先生……”寨老开口,声音嘶哑破碎,“别……别管我……快……快走……”
“走不了。”玄冥分身说,“进了这座山,谁都走不了。”
他看向张清玄,面具下的声音带着玩味:“师弟,我给你两个选择。一,看着这老头死,然后我杀光寨子里的人。二,你代替他,做‘怨种’的宿主。用你的愤怒,你的不甘,你被茅山背叛的恨意……来滋养节点。选吧。”
山顶的红光,越来越亮。
子时,到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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