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流域的饥荒愈演愈烈。
非但没有像内阁诸公所期盼的那样，随着时日流转而有半分缓解。
反倒是如同燎原之火，飞快的席卷了中原内陆数州。
千里饿殍，十室九空。
田野荒芜，昔日轰鸣的工坊亦尽数熄火。
然而汴梁城中的辅政院诸公，却依旧没有着眼于这些乱象。
依旧为金山州战事不利、国库日益空虚而争吵不休。
非但未曾下令开仓赈灾，反倒是颁下了更为严苛的法令。
一支支由内阁禁军护送的税务官，从汴梁走出，前往受灾严重的各地州府。
奉内阁首辅王楷之命，强征兵备税，以充二次远征金山州之军费。
.....
淮水之畔，定远县。
一处占地颇广的庄园内，气氛凝重。
时为乡贤的郭子兴看着堂下几个身着内阁税务官服饰，正自满脸倨傲的官吏，紧握的双拳指节泛白。
他家有薄财，在这濠州地界亦算一方人物。
然在眼下朝廷的这般苛捐杂税下，同样不堪重负。
“郭员外，辅政院有令，凡辖内殷实之家，皆需缴纳平叛助捐。”
为首的税务官将一本账册拍在桌上，声音冰冷。
“你家中有蒸汽机械三台，按律当折银三千两，三日内缴清，不得有误。”
“三千两？”
郭子兴身躯微震，神色不平。
“如此巨款，即便是买来全新的机械用不了如此多，你们把蒸汽机拉走吧。”
“哼，此乃国法。”
税务官不为所动，只是冷笑一声，便带人扬长而去。
郭子兴立于堂上，望着那远去的背影，胸口起伏不定，怒火在心头燃烧。
他想起了月余前就在流传到耳边关于红巾军的消息，想到了饿死的乡邻，不当人的官宦。
“世道不公，反了！”
三日后，郭子兴散尽家财，广结义士。
于定远县响应红巾军，正式起兵，攻向濠州城。
......
与此同时，濠州城内，皇觉寺。
这座破败的古刹，已经成了城里一些困苦之人的心中的避难所。
数日前那两道来去如风的身影，并未给这里带来丝毫改变。
尽管他们留下来一些钱财以及食物。
可眼下这世道，有钱也买不来吃的，反而还会严加拷问。
有限的食物被分配下去，短暂的饱腹之后，饥饿便重新笼罩了这片残破的殿宇。
朱重八静静地靠在佛像的阴影下，比起前几天，多了几分神采。
得益于陈安留下的食物，他难得吃饱，恢复了几分力气。
而被他救下来的女童，此刻也同样在吃饱后，沉沉睡了过去。
尽管不知明日如何，但能得一日安稳，已是不易。
便在此时，寺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数名身着黑甲，手持新式火铳濂州守备，簇拥着一名神情倨傲的税务官，大步闯入。
为首的税务官目光扫过殿中那些蜷缩在角落，神情麻木的饥民，眼中闪过一丝嫌恶。
他并未理会这些蝼蚁耗材，而是径直走至那尊早已斑驳掉漆的镀金佛像前，伸手敲了敲。
“辅政院有令，凡寺庙之金银铜铁，尽数充公，以铸军械！”
他大手一挥：
“来人，给本官将这佛像砸了，带走”
“不可！”
静坐在佛像下的老方丈见状，不知哪来的力气，挣扎着起身。
张开双臂，挡在了佛像前。
干瘦的身躯微微颤抖，浑浊的老眼里满是一种殉道者般的决绝。
“官爷，佛门清净地，岂容亵渎！”
“你们夺我等口粮，断我等生路，贫僧皆可不问。”
“然此佛像，乃万千信众心头最后的一点寄托......”
老方丈声音嘶哑：
“今日，尔等若要砸佛，便先从贫僧的尸身上踏过去！”
“老秃驴，找死！”
税务官何曾被这般顶撞过，顿时勃然大怒。
他并未亲自动手，只是对着身旁的禁军使了个眼色。
一名士卒狞笑着上前一步，手中那杆黑洞洞的新式火铳抬起，对准了老方丈的胸口。
砰——！
一声沉闷的枪响，在这破败的殿宇中炸开。
老方丈身躯一震，难以置信地低下头。
只见胸口破旧的僧袍上，赫然多了一个血洞，殷红的鲜血汩汩而出。
他身子失去力气，缓缓滑落在地。
一双浑浊的眸子，依旧死死盯着税务官，直到彻底失去神采。
殿中，一片死寂。
所有的饥民，皆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吓得六神无主，蜷缩在角落，默不敢言。
“不......”
朱重八怀中的女童被枪声惊醒，发出了惊恐的啜泣。
“哼，不自量力。”
税务官不屑地啐了一口，正欲再度下令。
“畜生！”
一声暴喝响起。
税务官猛然回头。
就见角落阴影当中，一个瘦弱的年轻少年，不知何时豁然站起。
说不尽的愤怒像是变作的熊熊火焰，将一双眸子烧的通红。
“你......”
税务官心头一凛，下意识的便要去摸腰间的佩枪。
身边的士卒也反应过来，转头调转枪口。
只不过，朱重八更快。
一具看起来十分干瘦的身躯，却在这一刻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速度。
就如同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孤狼，一个箭步就冲至方才那名开枪的禁军身前。
一把夺过其手中那尚在冒着青烟的枪械！
动作迅捷、果决，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火铳的构造，只是凭借着本能，调转枪口，对准了那名目瞪口呆的税务官。
“不......”
砰——！
又是一声枪响。
税务官的额头正中，多了一个血洞。
他脸上的惊愕与轻蔑的神色瞬间凝固，仰天栽倒。
朱重八面无表情，手臂微抬。
黑洞洞的枪口，又对准了殿中其余几名惊骇欲绝的禁军。
砰！砰！砰！
一连数声枪响。
枪枪毙命。
......
几乎就在皇觉寺枪响的同一时刻。
濠州城外，亦是喊杀声震天。
郭子兴率领着麾下红巾义军，趁着城中空虚，对濠州城发动了猛攻。
城中守军本来就因为近年来不断被大户腐蚀，几乎成了各家各户的私军。
军心涣散，无心训练。
此刻又见红巾军势大，稍作抵抗，便一哄而散。
没多久，城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
“杀！”
郭子兴一马当先，冲入城中。
就在濠州城陷入一片混乱当中时，皇觉寺的大门亦被从内踹开。
朱重八手持一杆火铳，浑身浴血，从破败的殿宇中缓步而出。
他身后，则是跟着那些走投无路，被其勇气所触动，愿意跟着他去拼上一把的僧众、饥民。
“诸位！”
朱重八振臂一呼，传遍了整条长街。
“世道不公，内阁不仁，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反了！”
他将手中火铳高高举起，遥遥指向内城。
“城中军械库里藏有军械，夺了它们，我们就有了反抗下去的资本！”
“夺军械！反了！”
饥民本来就已经走投无路，只是却少一个领头羊。
现在朱重八站出来，两者一拍即合。
登时便由一个个人从残破的街角巷落里走出来，汇入到队伍当中。
而朱重八则是一马当先，率领着这支衣衫褴褛，却也悍不畏死的队伍，加入城中的乱局。
他目标明确，直奔格物监设在濠州的蒸汽军械库。
.....
濠州城楼上，两道身影悄然立于风中，静观着下方这场席卷全城的动乱。
金灵望着那道在烈火与鲜血中冲锋陷阵，身形瘦小却又无比坚定的身影，碧蓝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波澜。
“师父，此番人道变革，我等当真不插手么？”
陈安的目光，亦是落在了那道身影上，平静的眸子当中，映照出一片意味着新生的火焰。
“仙凡有别。”
他声音平淡，没什么动容。
“修行者不插手世俗，这新约，当初还是我定的。”
红尘有其自身的运转规律。
科技带来了盛世，亦带来了压迫。
压迫之下，必有反抗。
红巾军、朱重八，乃至于这片古老土地上其余的反抗者。
他们都是这方天地上的人道，所自行寻得的答案。
而他陈安，不过是一观棋者。
陈安缓缓抬起右手，屈指一弹。
一道无人察觉的金色气机，自他指尖迸射而出。
穿过空间，悄无声息没入了那正自鏖战的朱重八体内。
非是助其神力，亦非传其道法。
不过是......
一道法力，能在关键时救其一命。
“只能做到这里了。”
陈安收回手，眸光深邃。
“至于往后如何，是成是败，是龙是蛇，便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
此战，自清晨始，至黄昏而终。
濠州城，易主。
郭子兴入主府衙，开仓放粮，安抚百姓。
此战中，朱重八率僧众饥民，奇袭蒸汽军械库，夺得火铳上千，乃至两台尚未启封的蒸汽甲胄。
居功至伟，大放异彩。
是夜，郭子兴于府衙设宴，亲迎这位少年英雄。
他见这朱重八虽年少，但临危不乱，进退有据，更有股常人所不及的坚韧与稳定。
心中大喜，视为左膀右臂。
当即拍板，点其为亲兵。
数月后，更觉其人可堪大用，遂将义女马氏，许配于他。
朱重八之名，渐渐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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