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里，絮絮叨叨的话语依旧在低回，张老太反复交代着那些琐碎得近乎微不足道的小事。
米缸里的米还剩多少，天凉了记得添衣，那盆侍弄了多年的花要按时浇水……字字句句，浸满了她对老伴儿深入骨髓的不舍与眷恋。
仿佛要将余生所有未尽的话语，都在这一刻倾吐干净。
张老头压抑的干咳声突兀地响起，张老太那些交代的话逐渐带着呜咽与哽咽。
作为一个已经死了三百年的人，我其实不太明白生离死别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我安静地坐在客厅那张老旧的木凳上，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卧室门缝里透出的那抹微弱昏黄的光亮。
岑苍栖握着我的手紧了紧。
我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冰凉而突兀的念头。
倘若哪天他也像张老太这般与世长辞，我心里又会是怎样的感觉。
可转念一想，他就算是死了，也还会留下一缕魂魄。
这不正好与我成为了同类？继续游离阴阳做我的鬼夫。
想到这儿，心里莫名的松了口气。
徐叙已经在狭小的客厅里布置好超度需要用到的一些东西，他垂手静立，等待着张老太做完最后的告别。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流淌，良久后，悼念亡魂的经文从他口中缓缓吐出，张老太的魂魄逐渐从那具已经僵硬的身体中剥离。
虞觅眼疾手快的扶住那具失去控制后径直倒下的身体。
只不过，来接张老太的并非阴差。
而是厉殊……
他高大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这方陋室之内，带来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我们几个瞬间瞪大了眼睛，甚至怀疑徐叙是不是哪处流程出了差错，竟将阎王爷给招了过来。
厉殊二话不说，便将张老太的魂魄收进了袖口。
“他们当年，”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冷冽，“侥幸从渔村那场灭顶之灾中逃脱，强行更改了既定的命数。”
他目光扫过我们震惊的脸庞，“这偷来的二十余年阳寿，已是天道所能容忍的极限。”
“那一切不是你造成的吗？”我忍不住脱口而出，幽怨的目光看向他。
“我？”厉殊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
“我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更改了他们丧命的方式。”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
“否则你以为这阎王爷我还能当得？”
他迎着我质疑的目光，继续说道。
“那一夜，即便没有恶魂屠戮，他们迎来的，也终将是滔天巨浪，海水将无情地淹没整个渔村。”
“任凭那指骨上的封印能驱散邪祟，也改变不了渔村其他人被淹死的命运。”
我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虞觅，目光里无声地传递着质问，暗自在心里嘀咕，“这你也没说啊？”
她捕捉到我眼神中的惊疑，困惑地微微摇头，清澈的眼眸中同样充满了茫然。
随即带着一种审视的目光看向厉殊。
厉殊的目光落在虞觅身上，那冰冷的声音竟奇异地柔和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解释的耐心。
“今日我身上的刑罚彻底结束，我才得以窥见渔村众人原本该有的命数轨迹。”
“既然如此，”虞觅的声音带着更深的困惑，“既然渔村的人本就该死在那晚，那你又为何因此受罚？”
“因为你的降生，”厉殊的眼神闪躲了一下，声音里的底气似乎弱了些许。
“引来了那些觊觎的恶魂，这意外的变数，让你的父母，以及这对张氏夫妻，”他目光扫过卧室方向，“得以逃脱了那晚注定的死亡，强行改变了命数。”
虞觅怔了一瞬，像是在仔细思考他这番话的含义。
她微微张着嘴，眼中瞬间涌起巨大的恐惧和难以置信，声音格外轻。
“你是说……我的父母……他们也即将……迎来和张奶奶一样的结局？”
厉殊没有回答。
他的沉默已经暗示了一切。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中，卧室里，张老头那微弱断续的呼吸声，不知何时已悄然断绝。
魂魄颤颤巍巍的从卧室里飘了出来。
浑浊的目光急切地扫视着客厅，徒劳地寻找着老伴儿的身影。
厉殊面无表情，再次抬手，袖袍轻动，将张老头的魂魄也一并收入袖中。
他眉心微蹙，似乎承受着某种无形的压力，语气却异常认真，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承诺意味，对虞觅说道。
“即便你的父母……终将离开这阳间，我仍会为他们安排一个安稳的归处，你……”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依旧可以陪伴在他们身边。”
这仿佛已经是他身为阎王，在森严天道与冰冷规则之下，能为她争取到的最极限的慈悲。
我此时忽然感受到，即使身为阎王爷，也并非无所不能，亦有重重枷锁，身不由己。
人的命数，从魂魄投入轮回的那一刻起，便已在判官笔下勾勒成型。
一笔一划，皆依据着前生的因果业障，描绘着今生的福祸寿夭，无可更改。
渔村的众人，不知前世造下了何等深重的罪孽，此生竟汇聚在一起，注定要在那个夜晚，共同迎接那场吞噬一切的海浪。
那便是他们命定的终点。
即使厉殊在不经意间插手，海浪未至，他们依旧会在命运的拨弄下，以另一种方式走向同一个归宿。
所以，虞觅的父母以及受到指骨庇佑的张老太夫妻，皆在无形中改变了自己的早死的命运。
这偷来的岁月，终究是要偿还的。
……思及此处，徐叙命里那道死劫，骤然浮现在我脑海。
如若像厉殊所说的那般，既定的命数无法更改。
那他做任何事情都是徒劳，死劫仍会在浑然不觉的时候到来？
除非像之前的虞觅一样，试图以承受五弊三缺的代价使用逆命经这种有违天道的禁术去改变自己的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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