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方雅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明显的错愕，活泼的调子都收敛了几分。
“沈主任，您……您没开玩笑吧？宋思明？省城都市报那个一支笔能顶一个师的宋大笔杆子？”
方雅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某种禁忌的魔力。她太清楚宋思明在省内舆论场的分量了。他的评论文章，向来以观点犀利、逻辑严密着称，不知道多少地方政府的“创新举措”，都在他的笔下被剖析得体无完肤，最终不了了之。
请他来参加恳谈会？这不等于把原告请上了被告的辩护席，还亲手递上了话筒。
“我没开玩笑。”沈铭的声音依旧平静，“他既然对我们的改革有疑虑，那我们就当面聊。我相信宋老师是一位讲道理的人。”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十几秒。方雅似乎在消化这个堪称疯狂的提议。
“好……我试试。”她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语气里充满了不确定和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不过我可不敢保证他会来。而且，沈主任，恕我直言，您这是在引火烧身。”
“火已经烧过来了，躲是躲不掉的。”沈铭轻笑了一声，“与其等他把火盆扣在我头上，不如我自己把火盆端起来，请大家一起烤烤火，暖暖身子。”
挂断电话，办公室里所有人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沈铭。
孙志平的嘴巴张了张，半天没合上。他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主任这操作，已经超出了他三十多年的人生经验。这是什么棋路？自杀式袭击？
“主任，这……这万一他来了，当场发难，我们怎么收场？”孙志平的声音都发虚了。
“他一定会来。”沈铭笃定地说。
对于宋思明那样的评论员来说，没有什么比一个敢于直面他批评的对手，更能激起他的战斗欲和好奇心了。他不会放过这个亲临“案发现场”的机会。
“至于收场，”沈铭的目光扫过桌上那张写着“能者上，庸者下”的白纸，“不是我们收场，是请他来，帮我们把这场戏的幕布，拉得更高一些。”
说完，他便不再解释，只是将那两份刚刚下达的任务，又强调了一遍。
“名单，事迹，我要最真实、最详尽的。天亮之前，必须放在我桌上。”
整个考核小组办公室，在一片极度的困惑和不安中，开始了通宵达旦的工作。地下室的灯，亮了整整一夜。
……
两天后，清河县宾馆，二楼小会议室。
没有主席台，没有长条桌，更没有写着领导名字的席卡。会议室中央，只摆放了一圈沙发和茶几，围成一个开放式的圆形。茶几上，摆着清茶、水果，还有清河县本地产的一些特色糕点。气氛不像是一场决定改革生死的媒体恳谈会，倒更像是一场周末的茶话会。
沈铭的这个布置，让提前到场的县委宣传部干事都看傻了眼。
“沈主任，这……这也太不正式了吧？市里和省里都来记者了，这么布置，是不是有点太随意了？”宣传干事小声提醒。
“恳谈会，重点在‘恳’和‘谈’。”沈铭正在亲自摆放茶杯，“大家坐在一起，畅所欲言，才叫谈。一排排坐着，你问我答，那叫审讯。”
宣传干事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由着他去。
上午九点，各路媒体的记者陆续到场。市电视台、市日报的记者们和方雅打了声招呼，便各自找位置坐下。他们看着这奇怪的会场布置，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搞什么名堂？清河县这是要唱哪一出？”
“听说这次改革动静很大，连省里都惊动了。今天怕不是一场鸿门宴。”
“我倒觉得像断头饭，你看清河县那个沈主任，还亲自端茶倒水，一副准备英勇就义的样子。”
方雅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没有参与同事们的议论。她只是看着那个在场中从容不迫、甚至还和相熟的记者开两句玩笑的沈铭，心里愈发好奇。这个年轻人身上，似乎有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镇定。这种镇定，要么是源于无知者无畏，要么，就是源于胸有成竹。
九点半，会议室的门再次被推开。
一个穿着深灰色中山装，戴着金边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约莫五十出头，面容清瘦，眼神锐利，身上带着一股浓厚的书卷气和久居人上的审视感。
他一出现，原本还有些嘈杂的会议室，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记者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他。
宋思明。
他真的来了。
宋思明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只是平静地扫视了一圈会场，当他看到那围成一圈的沙发时，眉毛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
沈铭迎了上去，微笑着伸出手：“宋老师，欢迎您莅临清河指导工作。我是沈铭。”
宋思明扶了扶眼镜，伸出手，和沈铭轻轻一握，一触即分。
“指导谈不上。”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清冷而克制，“我只是来听听，顺便提几个问题。”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沈铭，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人心。
沈铭坦然地与他对视，脸上的笑容不变：“欢迎宋老师提问。我们今天的目的，就是解答疑惑，凝聚共识。”
两人之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电光闪过。
宋思明被引到主宾的位置坐下，他没有喝茶，也没有碰面前的糕点，只是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钢笔，摆在面前，一副准备随时记录、随时开火的架势。
他的到来，让整个会场的气氛都变得紧张而肃杀。
沈铭回到自己的位置，环视一圈，看着在座的十几位媒体代表，以及那位正襟危坐的“主审官”，他知道，模拟中的那条唯一的活路，能否走通，就在此一举。
他没有急着开口，而是先让工作人员，给每位记者都发了一份材料。
材料很薄，只有两张纸。
第一张纸，标题是《那些被遗忘的“老黄牛”——清河县部分优秀基层干部履历节选》。
下面，是一个个名字和一段段浓缩的人生。
“张建华，男，49岁，党龄25年。现任某乡镇农业技术服务中心技术员。28年来，坚守农技推广一线，先后引进农业新品种37个，改良土壤技术5项，个人获得市级以上农业技术推广奖7次。28年间，职务无任何变动。”
“李秀梅，女，42岁，党龄18年。现任县行政服务大厅社保窗口科员。连续12年被评为‘服务标兵’，收到群众锦旗23面，感谢信上百封，无一例有效投诉。在科员岗位上，工作了19年。”
“……”
一个个名字，一串串荣誉，和一个个停滞了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的职位，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对比。
在座的记者们，都是笔杆子，他们瞬间就明白了这份名单背后沉甸甸的分量。这哪里是履历，这分明是一份份无声的控诉。
宋思明的目光，也落在那份名单上。他看得极其仔细，清瘦的脸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但握着钢笔的手指，却下意识地收紧了。
不等众人从第一份名单的冲击中回过神来，沈铭示意他们看第二张纸。
第二张纸的标题更加触目惊心——《我们失去了什么？——清河县近五年部分青年干部流失情况分析》。
“王浩，男，32岁离职。985高校硕士研究生，通过省考进入我县发改委。三年后，辞职前往南方某省会城市，入职一家民营企业。离职谈话记录：‘看不到希望，论资排辈现象严重，干多干少一个样，有能力的年轻人很难出头。’”
“陈曦，女，29岁考调离县。政法大学毕业，县法院最年轻的业务骨干，连续两年办案率全院第一。后考取省高院遴选。临行前与同事聚餐时坦言：‘在这里，熬到退休可能也就是个副庭长，心累。’”
“……”
如果说第一份名单是“哀其不幸”，那么第二份名单就是“怒其不争”。
一份是优秀人才的被动埋没，一份是新鲜血液的主动流失。
两份名单，像两记重拳，狠狠地砸在了每个人的心上。它们共同指向了一个令人窒息的现实——清河县这片土地，正在留不住想干事的人，也正在辜负肯干事的人。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之前那些准备看热闹、准备提尖锐问题的记者，此刻都沉默了。他们看着手里的两张纸，仿佛看到了一个正在慢慢失去活力的、暮气沉沉的官场生态。
就在这时，沈铭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各位老师，在讨论我们的考核办法是否‘人性’之前，我想请大家先思考一个问题。”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宋思明的脸上。
“让这些勤勤恳恳的‘老黄牛’们，一辈子看不到升迁的希望；让这些充满活力的年轻人，看不到奋斗的前途。请问，这，就是我们想要的‘人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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