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却并非浓稠得化不开,而是被建实神社境内星星点点的灯火与天际那轮渐升的皎月调和成一片深邃而温柔的暗蓝。
参道两旁,古老的石灯笼静默矗立,内里烛火透过和纸灯罩,晕开一团团昏黄温暖的光晕,像是大地呼吸间吐露的、带着温度的光之果实。
这些光晕与清泠泠的月华相互交织、渗透,在洁净的石板路与苍翠的苔藓上投下斑驳而摇曳的影子,虚实交错,恍若梦境的边缘。
晚风习习,不疾不徐,穿过朱红鸟居的木质框架,拂过后山枝繁叶茂的树丛,带来穗织后山上特有的、混合着湿润泥土、腐烂落叶与新生草木的清新气息,其间还缠绕着一缕极淡的、从本殿方向飘来的线香清韵。
远处,小溪的潺潺水声隐约可闻,与檐角下偶尔被风惊动、发出“叮铃”脆响的铜制风铃遥相呼应,更衬得这片神圣领域的幽深与静谧,仿佛时光在此地都放缓了脚步,沉淀下白日所有的喧嚣。
林郁终于停下了那个无意识持续了许久的动作——用纤长的手指绕着自己一缕银白色的长发不停地打转。指尖传来微微的酸胀感,似乎是在提醒着他这个小动作的持续时间。
他垂下眼帘,转而开始细致地打理起方才被自己搅得有些凌乱的发丝。他的手指很灵巧,动作轻柔而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优雅,将几缕不听话的、滑落颊边的银白缓缓捋顺,再别回耳后。
然而,他那双如同浸在寒潭中的黑曜石般的眼眸,却始终未曾从身旁那个高大的身影上移开半分。
目光深处,种种情绪如云海翻涌,最终沉淀为一种连他自己都难以完全剖析的、复杂的异样情愫。
(这个家伙……“忍”功当真了得啊。)
林郁在心中无声地喟叹。这所谓的“忍”,不仅指高奕枫那身堪称非人类级别、却始终被完美约束在安全范围内的恐怖力量所体现的控制力,更指向他对自己过往的沉默与隐藏。
像“影”组织那样想一想就知道相当庞大的阴影,像「月」这个染着血腥与杀戮气息的代号,如此沉重、如此黑暗的秘密,他竟然能如同深埋地底的矿脉,多年来不泄露一丝风声。
甚至是自己这个与他朝夕相处、自诩对他差不多已经了如指掌的青梅竹马,竟也如同将臣、绫他们一样,直到今日,才如同盲人摸象般,堪堪触及那巨大真相的一角。
这么多年啊……在自己自以为是的“眼皮子底下”,这个看起来纯良无害、时常露出社恐式窘迫、会对大橘的撒娇束手无策、执着于厨房修行这种日常琐事的武痴,究竟还独自背负了多少类似的、不为人知的往事?那些被他轻描淡写以“不愉快的回忆”一语带过的时刻,背后又藏着怎样凛冽刺骨的寒风与深不见底的黑暗?
一股微涩的恼意,混杂着更深切的心疼与越发强烈的探究欲,悄然滋生。林郁看向高奕枫的目光,不自觉地加深了几分审视的意味。
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平日里的信任、依赖,或是偶尔兴起的、带着亲密感的促狭调侃,而是变得更为锐利,仿佛要穿透对方那副俊朗温和的表象,直视其下隐藏的所有脉络与伤痕。
他想了解他,完完整整、彻彻底底地了解。不只是那个会在自己面前脸红、会为美食雀跃、会认真苦恼于爱猫大橘饮食、猫窝等各方面问题的温柔少年;也不只是那个一旦触及武道便凛然如天神、掌控着绝对力量、令人生畏的“武圣”……
他想知道所有构成“高奕枫”这个独一无二存在的碎片,包括那些被时光尘封的、可能沾染着灰暗甚至血色、连其主人都不愿轻易触碰的过往。
高奕枫的感知力何其敏锐,那是历经千锤百炼、融入本能的武道直感。几乎就在林郁目光中那份审视与探究意味加深的刹那,他便觉得后颈皮肤微微一紧,一股熟悉的、被某种“危险”或“麻烦”视线锁定的寒意,如同细微的电流般悄然窜过脊背。
这感觉他并不陌生——通常预示着林郁接下来可能会有的、让他招架不住的言语“攻击”或某种需要小心应对的情绪波动。当然,也有可能是简简单单的一记手刀。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迅速转过头,线条利落的下颌微微收紧,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林郁那双正深深凝视着自己的黑色眸子。
月光落在那双眼里,却未照亮其中的澄澈,反而映出一种平静水面下暗流汹涌的深邃。
高奕枫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奇怪……自己这是又在哪里不小心踩到雷区了吗?高奕枫的大脑开始超频运转,cpU疯狂加载着从抵达神社、参拜、欣赏建筑到现在的每一帧画面:礼仪应该没问题,话也没乱说,也没乱碰神社里的东西,甚至刚才还保持了应该有的安静……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尽管内心完全没底、一片茫然,但多年与林郁“斗智斗勇”(或者说单方面被压制)积累下的丰富经验,已经形成了一条铁律:这种时候,绝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先发制人,至少要把“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很无辜”的态度摆出来才行。
于是,他努力调动着自己的面部肌肉,试图扯出一个足以表达无辜和茫然的笑容。然而,或许是紧张,或许是心虚,那嘴角上扬的弧度显得有些僵硬,眼神也不如平日清澈,反而闪烁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慌乱。
“呃,林郁……”他开口,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以及一丝掩饰不住的、社恐人士在面对不明“危机”时的尴尬,“怎、怎么了?一直盯着我看……是我脸上……沾了灰尘?还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仿佛真能擦掉什么似的。
与此同时,他全身的肌肉已处于一种高度戒备的松弛状态——看似随意站立,实则足底微微发力,重心悄然调整,小腿肌肉绷紧,足尖不着痕迹地朝向侧后方,整个身体呈现出一种随时可以向后轻盈弹开、拉开安全距离的预备姿态。
这完全是下意识的防御反应,烙印在骨子里的、面对林郁特定表情时的条件反射。无数次“血泪教训”告诉他,当林郁露出这种看似平静无波、实则眼含深意的神情时,紧随其后的,往往不是一阵让他面红耳赤的犀利言辞,就是某种虽然力度轻微、但足以让他心慌意乱的“物理接触”——尽管以林郁的力气,打在他身上跟挠痒差不多,但心理冲击力实在巨大。
林郁也同样十分敏锐,自然没有错过高奕枫脚下那细微到几乎难以用肉眼捕捉的准备动作。
他的额角仿佛有看不见的黑线垂下,一阵强烈的无语感席卷而来。
(这个笨蛋……到底在防备什么?在害怕什么?明明二十个、不,就算三十个我捆在一起,在纯粹的力量对比上恐怕也绝对无法撼动这货分毫啊。)
林郁想起之前自己气急时握拳捶他肩膀或胸口,对方光顾着装疼,结果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反而差点震得自己手疼。
所以,他这副如临大敌、仿佛下一秒就要施展轻功“逃之夭夭”的姿态,根源究竟是什么?自己难道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
难道……是自己长相吓人?这个荒谬的念头刚冒出苗头,就被林郁自己果断掐灭了。且不说从小到大,周围人对自己的外貌评价向来与“狰狞”、“可怕”这类词汇绝缘,单看高奕枫在自己面前常常流露出的、那种近乎白纸般的纯情反应与手足无措的窘迫,就足以证明,他绝非因为外貌而产生畏惧。相反,这家伙有时候盯着自己看,反而会自己先莫名其妙地脸红起来……只不过他隐藏的相对较好罢了。
习惯性地,带着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林郁的视线如同最精细的扫描仪,在高奕枫身上缓缓移动,从头到脚,试图找出任何可能导致对方如此紧张的蛛丝马迹。从那张此刻写满无辜和茫然的俊脸,到宽阔平直的肩膀,再到……
目光不经意间,落定在那被一条同色系腰带利落收束的腰腹区域。
林郁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
由于出门太急,高奕枫今夜穿着的,依旧是那身他惯常的灰色中式练功服。
这衣服布料是特制的,柔软、透气、富有弹性,便于大幅度动作。在平日室内或明亮光线下,只是显得略为轻薄贴体,勾勒出锻炼得当的流畅线条。
但在此刻,神社境内朦胧交织的灯笼昏光与清澈如水的皎洁月华共同作用下,那布料的特性被放大到了一个微妙的程度。
(它……似乎有些过于“透”了吧。)
并非透明或走光那种尴尬的“透”,而是一种月光仿佛拥有了穿透力,能柔和地渗透那层浅灰色的织物,隐隐约约地,含蓄而执拗地,勾勒出其下坚实躯体的起伏轮廓。
那腰线收束得极好,相对的窄而十分有力,充满了一种蓄势待发的劲道。再往上,衣物因姿势和光线形成的明暗交界处,能让人凭借想象清晰地补全那块垒分明、排列整齐的腹肌形状。
那是一种介于“看见”与“想象”之间的、因朦胧暧昧而更具冲击力的男性躯体之美,每一寸线条都诉说着常年严苛锻炼所赋予的、绝对的控制力与蓬勃的生命力。
“嗡”的一声,林郁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耳根瞬间滚烫,那热度以惊人的速度蔓延至整张脸颊,甚至脖颈。
他几乎能感觉到皮肤下的毛细血管在疯狂扩张,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极其不合时宜地蹦出一个画面:如果此刻在场的是高雅婷——高奕枫那个古灵精怪、思维跳脱、以捉弄自家兄长为人间一大乐事的亲妹妹——她绝对会立刻瞪圆那双与高奕枫神似的眼睛,然后毫无顾忌地发出惊叹,用她那套活泼又夸张的言辞,把“哇~~老哥你这身材绝了啊”、“这肌肉线条是真实存在的吗”、“练功服哦,赛高赛高”之类的呐喊宣扬得周围所有人都能听见,紧接着就会想尽各种办法,或调侃、或偷袭,总之不把高奕枫逗得面红耳赤、恨不得原地消失决不罢休,而她本人则会在一旁笑得花枝乱颤,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愉悦模样。
就在林郁因为自己这荒谬的联想和眼前这极具冲击力的“意外发现”而心绪大乱、脸颊烫得可以煎蛋时,始终密切关注着他(并因刚才装傻充愣的失效而更加紧张的)高奕枫,显然注意到了他的异样。
那绯红的脸颊、游移的眼神、以及瞬间屏住呼吸的细微变化,在高奕枫眼中,都被自动归类为“身体不适”的信号。
出于一贯的、近乎本能的关心,或许也掺杂着一丝对自己刚才“先发制人”策略似乎并未奏效的不安,高奕枫下意识地做出了反应。他微微弯下腰,努力将自己将近一米九的身高降低,试图与林郁的视线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以减轻身高差带来的无形压力,显得更加亲近和体贴。
这个动作无疑是让他身上那种因体型和力量带来的、偶尔会无意识流露的压迫感骤然消减。
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那是一只握惯了沉重刀剑、也能轻柔拂过花瓣的手。
指尖稳定,带着习武者特有的控制力,却又在此刻蕴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的温柔。
他轻轻将林郁脸侧几缕被夜风撩起、正调皮地拂过那片诱人绯红的银白发丝撩起,然后用指尖仔细地将它们理顺,别到那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耳后。动作流畅自然,仿佛这种事情已融入骨髓,做过千百遍。
指尖不经意地,轻轻擦过了林郁耳廓上缘那片薄而敏感的皮肤。
微凉的触感,伴随一丝细微的、令人心尖发颤的酥麻痒意,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
“林郁?”高奕枫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那双平日里或澄澈见底或凛然如冰的眼眸,此刻只盛满了纯粹的、毫无杂质的担忧,专注地凝视着林郁泛起不正常红晕的脸,“你的脸……怎么突然这么红?还这么烫?”他眉头微蹙,语气里的关心满得几乎要溢出来,“是哪里不舒服吗?是不是夜里山风凉,有点受寒了?还是走累了?”
他完全没将对方的反应与自己刚才的动作、或是自己身上那件“有问题”的练功服联系起来,思维直线条地直奔“林郁身体可能不适”这个他最在意、也最警惕的可能性而去。毕竟,林郁体质偏弱,贫血且有些畏寒,还有点怕热,是他时刻挂在心上的事。
然而,刚才那指尖划过耳际带来的、混合了微凉与酥麻的奇异触感,却像一道小小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林郁强装镇定的外壳。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向后缩了一小步,略显仓促地拉开了两人之间原本就因高奕枫弯腰而缩短的距离。
迅速抬起手,又用手背贴了贴自己滚烫的耳朵和脸颊,试图用更凉的皮肤给自己降温,黑眸中漾开一层明显的水光与羞恼,平日里那副清冷自持、仿佛对万事都淡然处之的模样此刻碎了一地,透出一种罕见的、近乎慌乱的狼狈无措。
“没、没有!没有不舒服!”他急急否认,声音比平时拔高了一些,却因为心虚和羞赧而显得底气严重不足,甚至带着点磕巴,“你,你别瞎猜!”
高奕枫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月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柔和地勾勒着林郁精致的五官轮廓。白皙如玉的肌肤此刻透出动人的绯红,一直蔓延到小巧的耳垂和纤细的脖颈。长而密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轻轻颤动着,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那双总是清澈或带着些许疏离的黑眸,此刻氤氲着一层水汽,波光潋滟,因为羞恼而微微瞪圆了些,眼尾仿佛染上了一抹薄红。
因为急于否认,他下意识地微微咬住了下唇,那润泽的唇瓣被贝齿轻压,泛着诱人的水光。
这一瞬间,高奕枫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住,而后猛地松开,带来一阵失重般的空拍,紧接着是更加有力、更加急促的咚咚撞击着胸腔。
他心底无声地倒抽一口凉气,暗叹着:不行不行,林郁这张脸……杀伤力是不是有点太大了?就算……就算未来可能依旧是现在这样的身份,但这模样也太过……太过“犯规”了些。
这种无意识的、混合了慌乱、羞赧和一点点气恼的情态,简直拥有轻易搅乱他心神、让他大脑短暂空白的可怕威力。
与此同时,一股微妙的、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晰意识到的小小得意,如同春日破土的嫩芽,悄悄探出了头。
平常可都是自己被林郁三言两语,或是一个眼神、一个小动作,就调侃得面红耳赤、溃不成军,只能笨拙地辩解或求饶。
而今天,自己不过是一个出于关心的、再自然不过的举动(他坚定地如此认为),居然就让一向冷静自持的林郁露出了如此“破功”的表情?这、这简直可以算作一次历史性的、里程碑式的“胜利”啊!虽然这“胜利”来得有点莫名其妙,甚至建立在对对方身体状况的误判上,但那股悄然滋生、带着点甜甜意识位的成就感,还是让他忍不住感到一丝愉悦。
于是,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了一个小小的、带着点傻气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纯粹的、因为看到对方不同寻常反应而感到的新奇和一点点藏不住的、亮晶晶的愉悦。
而这副表情,落在刚刚从瞬间慌乱中勉强找回一丝镇定的林郁眼里,简直是“得意洋洋”的最佳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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