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天很蓝。
谢珩仍跪在地上，双手空空。他望着地面那道暗红的血迹，一动不动。远处乌鸦振翅飞离，断裂的石柱朝向天空，缺口如裂口般刺眼。
忽然，他掌心微光一闪。
他低头看去，一点幽光缓缓浮起，化作一朵小小的蓝色火焰。不烫，也不摇曳。他未动，火焰却徐徐上升，停在他面前，静静悬浮。
火焰渐渐扩大，形成一个光圈。
光中浮现出一名女子，身穿粗布衣裳，立于雪地之中。她怀抱着一个人——是年少时的谢珩，满脸鲜血，已然昏厥。敌人持长矛冲来，直刺她的胸膛。她没有闪避，张开双臂挡在前方。矛尖贯入心脏，她咳出一口血，溅落在谢珩脸上。她笑了笑，头一歪，倒在雪中。
光影一闪，画面更迭。
宫墙深处，烛火映照屋内。她端起一杯酒，对他说：“别喝。”随即自己饮下。毒发之后，她跪倒在地，撑着地板抬头看他，嘴唇轻动，仿佛在说“别哭”。他抱着她嘶喊，但她已没了气息。
再一闪。
一间牢房里，烈火燃起。她手中握着一张纸，撕成两半，投入火盆。火焰爬上她的衣角，她不曾逃离。守卫冲进来拉她，她甩开他们，一步步退至墙角。烈火将她吞噬。最后，她望向门外，嘴角含笑。
一幕又一幕。
她死于瘟疫肆虐的村落，手中紧攥药方；死于崩塌的山洞，把最后一块干粮塞进他嘴里；死于刺客刀下，扑身护住他……每一世，她都先他而亡。每一世，临终前都在微笑。
最后一幕——
她手持长剑，猛然刺入自己胸口。鲜血喷涌，空中浮现半幅图腾。金光炸裂。她靠着石柱缓缓滑落，低头看了一眼伤口，又抬头望向他。他想冲过去，却被无形之力压制，动弹不得。她抬起手，指尖穿过他的身体，似想触碰他一下。随后，她的身影逐渐透明，一点点消散，如同灰烬被风吹远。
光灭。
谢珩猛地喘息，仿佛从深水中挣扎而出。他十指深深掐入地面，指节泛白，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不是哭，也不是叫，像是骨头断裂的闷响。
他抬头，双眼通红，额上青筋跳动。一股热流自胸口直冲咽喉，几乎要破喉而出。他咬紧牙关，硬生生压下。
可身体已不受控制。
残存的力量在体内横冲直撞，如针扎骨髓。他抱住头，蜷缩成一团，冷汗涔涔而下。眉心滚烫，旧日印记浮现，金色纹路在皮肤下游走，越来越亮。
魂灯仍在飘荡，蓝色火焰忽明忽暗。
他伸手一把攥住火焰。火不伤他，顺着手指缠绕上手腕。他低吼一声，用力将火焰狠狠砸向地面。
轰——
魂灯炸裂，化作无数光点四散飞舞。其中一点格外明亮，微微一晃，朝着远方飘去。
谢珩立刻抬头。
他撑着站起，双腿微颤，却未停留。踉跄几步后开始奔跑，速度越来越快。风刮过脸颊，他浑然不顾。双眼紧紧盯着那点光，唯恐它消失不见。
光点不疾不徐，始终停留在他视线之内，仿佛在引路。他穿越沙地，跨过深渊裂缝，脚底早已磨破，却未曾停步。呼吸愈发沉重，胸口如压巨石，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之上。
但他仍在奔跑。
他知道，那是她。
不是幻象，不是回忆，是她留下的痕迹，是他唯一还能抓住的东西。
光点停在一处塌陷的地面前。地面裂开，漆黑如渊，紫气缓缓升腾，带着温热的气息。
轮回道入口。
他立于边缘，低头凝视。紫气缠上小腿，似在试探。他毫无迟疑，抬脚便跃下。
身体刚没入一半，天际传来一道声音。
“你看见了。”
是仙界执法使。
语调平静，毫无情绪。
“十世轮回，她为你死十次。每一次，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谢珩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
“你本已转为凡人，不该再来此地。一旦踏入，魂魄将损，永不得转生。”
他一只脚在黑暗中，另一只脚尚在外界。
“可你还是来了。”
光点轻轻一晃，飘入裂缝深处。
谢珩紧随其后，纵身跃下。
紫气合拢，封住入口。地面恢复如初，仿佛从未有过裂痕。
空中余下一语，极轻。
“痴儿，你已通过最终考验。”
黑暗中，谢珩不断下坠。
四周无光，无声，一片虚无。他闭着眼，双手前伸，仿佛仍想抓住什么。忽然，前方有一点微光闪烁。
他睁开眼。
光点浮在不远处，静静等候。他向前“游”去，伸手触碰。
光散开，化作一幅画面——
她站在桥上，一袭白裙，背对着他。风吹动她的发丝与衣袖。她似有所感，缓缓转身。
面容尚未看清，画面便碎裂消散。
光点再次前行。
他追上去。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出现一面巨大的镜子，悬于虚空。镜面模糊，映不出任何倒影。光点飞至镜前，轻轻贴附其上。
谢珩也到了。
他站在镜前，喘息未定，一手扶住镜框。镜面泛起波纹，如水面涟漪。渐渐地，影像浮现。
一名黑袍男子坐在轮椅上，戴着面具，手中摩挲着一块玉佩。身旁站着一名蒙面女子，怀中抱着一个婴儿。
婴儿瘦弱，闭着眼，脸色苍白。
男子道：“这孩子活不久。”
女子问：“真的无法可解？”
男子摇头：“除非有人替她承受劫难，十世不得超生。”
女子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我来。”
她将婴儿交予男子，转身走入浓雾之中。
谢珩的手微微颤抖。
镜面再度变幻。
这一次，是另一幅场景——
她躺在冰棺中，覆着白布。外间喧哗，有人说：“医仙死了。”门被推开，一个小男孩冲了进来，扑到棺前。七八岁的年纪，满脸泪水，死死抓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你说要教我认药的……”他哽咽着，“你说你会活着的！”
无人回应。
他抬起头，盯着她苍白的脸，忽然抹去眼泪，咬牙道：“我记住你了。我一定会找到你。”
画面中断。
谢珩倚靠在镜上，呼吸沉重。他抬手抚上镜面，仿佛想抹去那些过往的影子。
光点再次移动。
它升起，飞向镜心，轻轻一撞。
镜面裂开一道细缝。
光芒自缝隙中透出。
他抬头望去。
镜中是一间简朴的屋子。桌上放着一本书，翻开的那页绘着半幅图案，旁有几字小楷：璇玑 图。
一名少女坐在桌前，不停咳嗽。她用帕子掩唇，拭去血迹，毫不在意，将帕子按在图上仔细比对。
忽然，她似有所觉，转头望向门口。
她的眼眸黑白分明，目光宁静。
她看着镜外的他，轻轻开口：
“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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