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侧残殿比主殿区域更为破败，与其说是宫殿，不如说是一片被勉强清理出来的、由断裂墙壁和歪斜梁柱拼凑出的巨大窝棚。空气中弥漫着伤患特有的腥甜气、劣质药膏的刺鼻味以及绝望带来的沉闷压抑。
顾白忍着背后的剧痛，一步步挪到这里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零星的火把插在墙壁缝隙中，摇曳的光芒照亮着一张张麻木或痛苦的脸。伤者躺在地上呻吟，少数几个看似完好的魔修则负责分发少得可怜的食物和清水，动作机械，眼神空洞。
青萝并不难找。她站在一处稍高的断墙上，正冷眼看着下方的一切，手中拿着一卷破烂的兽皮，似乎在进行某种简陋的登记。察觉到顾白靠近，她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血迹斑斑的后背上，没有丝毫意外。
“魔主吩咐了？”她的声音平板无波，像在确认一件寻常公事。
顾白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更多声音。
青萝跳下断墙，引着他走向角落一个稍微僻静些的隔间。这里似乎是临时划出的诊疗处，地上铺着几张脏污的兽皮，旁边散乱地放着几个药罐和一卷勉强算是干净的布条。
“趴下。”她命令道，打开一个药罐，里面是墨绿色、气味刺鼻的膏药。
顾白依言趴下，冰冷的兽皮触碰到伤口，激起一阵细密的刺痛。他能感觉到青萝的目光在他背后纵横交错的鞭伤上扫过，那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厌恶，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业评估。
【…皮肉伤，未伤根本…】
【…魔气侵蚀不深…】
【…比上一个耐打…】
冰凉的药膏涂抹上来，带来一阵短暂的舒缓，随即是被刺激到的更尖锐的疼痛。顾白咬紧牙关，额角渗出冷汗。青萝的动作算不上温柔，但极其利落高效，快速清理、上药、然后用那粗糙的布条进行包扎。
整个过程，两人没有任何交流。
包扎完毕，青萝站起身，清洗着手上的药渍，看也没看顾白一眼：“魔主另有吩咐，藏书阁区域需要清理。你既还能动，便去那里。”
不是商量，是传达命令。
顾白慢慢坐起身，背后的疼痛因动作而加剧，但他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这同样是妖姬的“惩罚”和“测试”的一部分。让他干活，看他反应，或许，那废墟般的藏书阁里，本身就藏着什么她想要他看到、或不想他看到的东西。
他站起身，向外走去。
“从这边走，近一些。”青萝忽然开口，指了一个方向。那条路需要绕过小半个广场，比直接穿行似乎更远些。
顾白脚步顿了顿，看了青萝一眼。对方依旧垂着眼眸，看不清神色。
【…那条路…会经过…】
一个极微弱的、几乎捕捉不到的念头碎片飘过。
顾白心领神会，面上不动声色，道了声：“多谢指点。”便朝着她所指的方向走去。
这条路果然更为荒僻，倒塌的建筑垃圾堆积如山，几乎看不到人影。走着走着，前方出现一片被巨大黑色石材围起来的区域，入口处歪斜地挂着一块焦黑的木牌，上面隐约可见“禁库”二字的一半。这里似乎经历过更猛烈的冲击或焚烧，气息都更加阴冷死寂。
而就在路过那坍塌了大半的禁库石门时，顾白的脚步猛地一顿！
一股强烈的心悸感毫无预兆地袭来！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于他脚踝上的秩序光纹！
那光纹毫无征兆地微微发烫，并且产生了一种极其细微的、指向性的牵引感，仿佛要拉着他看向禁库深处的某个方向！
与此同时，一段混乱不堪、却又冰冷刺骨的思绪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猛地冲入他的脑海——并非来自妖姬，而是仿佛被光纹从这片废墟中强行抽取出的、残留的印记！
【…不够…完全不够…魔性太重…根本不是他…】
【…销毁…必须销毁…】
【…雷火…唯有雷火才能净化的污秽…】
【…痛…好痛…为什么是我…】
【…下一个…会不会…】
那思绪充满了疯狂的失望、暴戾的杀意、以及被焚烧者极致的痛苦和绝望，零零碎碎，却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顾白猛地扶住旁边焦黑的石壁，才稳住身形，脸色苍白。这是……谁的残留意识？被秩序光纹捕捉到了？还是被……被雷火焚毁的？
他强迫自己深吸几口气，压下胃里的翻腾，不敢在此地多留，加快脚步离开了这片令人不适的区域。
按照青萝模糊的指引，他终于找到了所谓的“藏书阁”。这里与其说是阁，不如说是一片巨大的、被烧得只剩下焦黑框架和无数纸灰残骸的灾难现场。空气中弥漫着经年不散的焦糊味和一种知识被毁灭后的悲凉。
任务艰巨。但他别无选择。
他找了一块相对完整的布蒙住口鼻，开始清理。大部分书籍竹简都已化为灰烬，稍一碰触就簌簌落下。偶尔能遇到一些被烧得卷曲变形的金属书匣或玉简残片。
时间在枯燥和灰烬中流逝。背后的伤口在反复弯腰和动作中隐隐作痛。
就在他清理一处角落，搬开一块烧塌的书架残骸时，动作忽然停住了。
残骸之下，压着半张相对完整的、材质特殊的暗褐色兽皮纸。它似乎被某种力量保护过，只是边缘焦黑卷曲，中心部分还依稀可见一些复杂的符文和图案。
顾白的心跳骤然加速。他小心翼翼地抽出那半张兽皮纸，拂去上面的灰烬。
上面的图案他从未见过，但那符文的结构……与他之前在偏殿废墟看到的引魂阵，以及自己脚踝上的秩序光纹，有着某种惊人的、邪异的相似感！
这似乎是某种关于阵法反噬的记录残页！
他屏住呼吸，仔细辨认着上面残留的字迹。那些字迹古老晦涩，夹杂着大量的符文注解。
“…逆天而行，魂源驳杂…必遭反噬…”
“…施术者心神俱损，魔元逆冲…”
“…归来者非故人，乃怨秽执念之聚合…”
“…若三次不成，则…”
后面的关键部分，被一道粗暴的撕裂痕迹彻底破坏，再也无法辨认。
顾白的手指微微颤抖。什么逆天而行？什么三次不成？则什么？魂飞魄散？还是……有更可怕的后果？
这被撕掉的部分，是有人故意为之？是谁？妖姬？她不想让人知道完整的后果？还是……另有人不想让她知道？
无数的疑问瞬间塞满他的脑海。
就在这时，一股阴冷的气息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身后！
顾白浑身汗毛倒竖，猛地回头！
只见疾影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依旧是那副空洞麻木的样子，脖颈上的勒痕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愈发狰狞。他手里拿着一块尖利的黑色碎炭。
他看着顾白，又或者只是看着顾白手中的残页，没有任何表示。
然后，他慢慢地、僵硬地蹲下身，用那根炭笔，在满是灰烬的地面上，开始画画。
他画得很快，线条扭曲而狂乱，却清晰地勾勒出一个场景——一个扭曲模糊的人形被恐怖的、如同蟒蛇般的雷霆与火焰紧紧缠绕、焚烧！那火焰是黑色的，雷电是血红色的，充满了不祥与毁灭的气息！画中那“人”张大嘴巴，似乎在发出无声的惨嚎，身体在雷火中扭曲、消融！
正是顾白刚才在禁库外感知到的那个画面！
画完之后，疾影——或者此刻更应称之为“残魂”——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再次看向顾白。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拿着炭笔的手，再次僵硬地、缓慢地，点了点地面上那幅恐怖的雷火焚身图。
然后，他扔下炭笔，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退入后方更深的阴影中，消失不见。
顾白站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心脏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胸腔。
他是想告知我，第一个替身……是被雷火焚毁的……
而就在这时，一股极其强烈、杂乱无章的情绪波动，如同海啸般通过秩序光纹猛地冲击而来！这一次，清晰无比地来自妖姬！
那不再是冰冷的算计或暴怒，而是……
【…第三个了…】
【…真的…撑不住了…】
【…白…阿白…若再失败…】
【…就随你去吧…彻底…解脱…】
那心声中，充满了濒临崩溃的绝望、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无边无际的……哀恸！甚至带上了一丝哽咽般的、破碎的哭音！
顾白猛地攥紧了手中那半张残页，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背后的鞭伤依旧灼痛，脚下的雷火焚身图狰狞可怖，手中是揭示不祥预兆的残页，而脑海里回荡着的，是那个施加一切痛苦于他身的女人，那近乎绝望的悲鸣。
冰与火，恨与惑，恐惧与一丝难以言喻的震颤，在他心中疯狂交织、撕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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