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末，平安县的街市已彻底苏醒，喧嚣鼎沸。林小乙换下了那身显眼的公服，穿着一件半旧的靛蓝色粗布直裰，脚下是一双磨得有些发白的布鞋，浑身上下透着寻常人家少年的朴实，唯有那双过于清亮的眼睛，偶尔会泄露出一丝不凡的洞察力。他身边跟着的老成叔，更是衙门里的老资格，年近五旬，面容憨厚，穿着一身浆洗发白的褐色短打，嘴里叼着根草茎，眯着眼，活脱脱一个领着子侄闲逛市井的老汉。
两人混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不紧不慢地来到了位于城西南交界杨柳巷口的林家酒楼。
酒楼是栋两层小楼，白墙黑瓦，看起来还算新净。门口挂着“林家酒楼”的匾额，字迹算不得多好，却透着一股实在劲儿。此刻虽还未到午市最热闹的时候，但门口已然停了几辆代步的驴车，楼里隐约传出碗碟碰撞和食客的谈笑声。
“生意确实不错。”老成叔眯着眼，低声说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提点林小乙。
林小乙微微点头，目光快速扫过酒楼门面以及周边的环境。巷口人来人往，位置算得上便利，但并非顶级的繁华地段。能有这般客流，要么是菜品极佳，要么是价格实惠，或者二者兼有。
两人迈步进了酒楼。一股混合着饭菜香气、酒味和人体温度的热浪扑面而来。堂内摆了七八张方桌，已有大半坐了人。跑堂的伙计肩搭白巾，手脚麻利地穿梭其间，高声唱喏，端盘送菜，显得十分忙碌。柜台后，一个穿着绸衫、面容精干的中年人正在低头拨弄算盘，想必就是掌柜。
“二位客官，里面请！是用饭还是吃酒？”一个机灵的年轻伙计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堆着职业的笑容。
老成叔呵呵一笑，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寻个靠窗的亮堂位置，给我这侄儿尝尝鲜，来几个拿手小菜，一壶酒。”
“好嘞！您二位这边请！”伙计引着他们到靠窗的一张空桌坐下，利索地擦了擦桌子。
林小乙顺势坐下，目光看似随意地打量着四周。堂食的客人三教九流都有，有行脚的商贩，有附近铺子的伙计，也有几个穿着体面的闲汉。谈笑风生，推杯换盏，气氛热烈，似乎并未受到“狐妖”谣言的太多影响。但他敏锐地注意到，当有客人高声谈论起城东的“狐影”时，邻近几桌的客人会下意识地放低声音，或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而柜台后的掌柜，打算盘的手指也会微微一顿。
“伙计，你家这生意可真红火啊。”老成叔一边用粗瓷碗喝着伙计倒上的粗茶，一边状似闲聊地开口。
“托您老的福！”伙计一边写着菜牌，一边笑着回应，“咱们东家实诚，菜品味道好，价钱也公道，尤其是这自酿的米酒，醇厚甘洌，价钱却比别家便宜近三成！好多老主顾就是冲着这口酒来的！”
“哦？便宜这许多？”老成叔恰到好处地露出惊讶之色，“这酿酒可是要粮食的，如今粮价可不低，你家东家莫非有什么独门秘方，能省下这许多成本？”
伙计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含糊，随即笑道：“这……东家的事，我们底下人哪里晓得。许是东家路子广，进的粮食便宜吧。您老尝尝就知道，绝不影响滋味！”他显然不愿多谈这个话题，迅速将写好的菜牌递给老成叔，“您看这几个菜可好？都是我们厨下的拿手菜。”
老成叔接过，与林小乙装模作样地商量着点了三菜一汤。
等待上菜的间隙，林小乙的注意力更多放在了后厨方向和水牌上的价格。菜价确实比同等规模的酒楼要便宜一两成，而酒水的价格，正如伙计所言，低得有些不合常理。就算是批量采购，考虑到酿酒的人工、时间、损耗，这个价格也几乎是贴着成本线，甚至可能微亏。
（薄利多销？还是另有所图？）林小乙心中疑窦丛生。他借故起身，假装活动筋骨，向通往后院的门口挪了几步。门帘掀动间，他瞥见后院一角堆着不少酒坛，上面似乎印着模糊的标记，与他之前了解到的“陈记酒坊”的标记有几分相似，但似乎又有些不同。
恰在这时，一个穿着体面、管事模样的人从后院进来，径直走到柜台前，对那掌柜低声道：“掌柜的，后边都清点好了，‘陈记’那边送来的‘新酿’也入库了，您过过目？”
那掌柜的抬起头，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反而带着一丝隐忧，压低声音道：“知道了。小声些！还是按老价钱算？”
“是，老价钱。”管事点头，“那边说了，让我们放心卖，绝不会……”
后面的话音更低，林小乙竖起耳朵也听不真切，只捕捉到“放心卖”、“绝不会”几个零碎的词。但掌柜那副既依赖又忐忑的神情，以及那远低于市价的“老价钱”，都让林小乙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
这林家酒楼生意的红火，似乎很大程度上建立在低廉的酒水成本上。而这低成本，显然与“陈记酒坊”脱不了干系。陈记酒坊为何要以如此低价，甚至可能亏本的价格供应酒水给林家酒楼？是单纯的扶持？还是有别的更深层次的利益捆绑，或者……胁迫？
酒菜上桌，林小乙和老成叔不动声色地开始用餐。菜肴味道确实不错，用料也实在，那米酒入口绵柔，后味甘甜，品质上乘，绝非次品。
“成叔，这酒……确实不错。”林小乙低声说了一句。
老成叔咂咂嘴，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精光：“酒是好酒，就是这来路……嘿嘿，怕是不那么‘实在’啊。”
一顿饭吃完，林小乙心中已有了计较。林家酒楼本身或许并非制造“狐妖”谣言的元凶，但它与陈记酒坊之间这极不正常的供货关系，很可能就是解开谜团的一个重要线头。陈记酒坊借此控制林家酒楼？还是双方达成了某种默契，而“狐妖”谣言，不过是这盘利益棋局中，被人利用来搅浑水的一步棋？
付账出门，站在熙攘的街口，林小乙回头望了一眼那生意兴隆的林家酒楼。阳光下的酒楼热闹而平凡，但他却仿佛看到了其背后隐藏的、交织着利益与诡计的暗流。
“看出什么了？”老成叔在一旁慢悠悠地问。
林小乙收回目光，低声道：“成叔，这酒楼的生意，是架在便宜酒水上的。而这便宜酒水，恐怕藏着我们想知道的东西。”
老成叔满意地点点头：“眼力不差。走吧，回去禀报捕头。这林家酒楼的饭吃得，它背后的戏，还得接着往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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