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府衙门的殓房,深藏在衙署后院最僻静的角落,常年弥漫着一股难以名状的复杂气味——刺鼻的醋、辛辣的石灰、苦涩的草药,以及那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的、源自生命终结后最本质的腐朽气息。几种味道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踏入此地之人的心头。
晦暗的光线,从高墙上那几扇糊着厚厚桑皮纸的窄窗艰难地透进来,变得朦胧而柔和,悄无声息地洒在房间中央停放的、刚从焦土中移出的那具残骸上,勾勒出它焦黑、蜷缩、触目惊心的轮廓。
柳青早已换上了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素净青衣,满头乌发用一根普通的木簪和一方同色布帕一丝不苟地紧紧挽在脑后,脸上同样蒙着一块浸过药汁的细棉布帕,只露出一双沉静如古井寒潭的眸子。她已在冰冷的尸台前凝神站立了将近半个时辰,仿佛一位最富耐心也最虔诚的雕刻家,正在面对一块由命运与烈火共同雕琢出的、充满秘密的“悲剧之玉”。
林小乙、张猛和文渊三人静立在靠门不远处的阴影里,刻意保持着距离,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生怕一丝一毫的打扰都会中断柳青那高度集中的探查。张猛双臂环抱在宽阔的胸前,古铜色的面庞上,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粗壮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征战沙场见过血肉横飞,却依旧对这种封闭空间内、缓慢剥离死亡真相的过程感到本能的不适,但他强忍着移开目光的冲动,死死盯着柳青的动作。文渊的目光则显得有些游移,他似乎在借助观察殓房内壁橱里琳琅满目的药材罐、形态各异的验尸工具来分散些许注意力,并下意识地在心中默记它们的名称与用途。而林小乙,则如同一尊入定的石佛,视线始终稳定地、专注地落在柳青的指尖与那具无声诉说着冤屈的焦尸之间。
终于,柳青动了。她伸出带着薄薄麂皮手套的手,拿起一把小巧玲珑、刃口极薄、闪着凛凛寒光的银质解剖刀。刀身在晦暗光线下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她没有丝毫的犹豫与畏惧,手腕稳定如磐石,刀尖精准地切入那蜷缩焦硬、如同黑曜石般脆硬的躯体。“嗤——”一声极其细微、却足以让人头皮发麻、齿根发冷的轻响,是刀锋划过完全碳化的皮肉时发出的独特声音。她小心翼翼地,像揭开一层神秘的面纱,剥离开胸腹部那些与衣物残片粘连在一起、焦糊脆硬的皮肉组织,逐渐暴露出内部同样被高温严重破坏、颜色诡异的内部结构。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缓缓流淌,只有柳青手中各种银质器械偶尔碰撞发出的清脆微响,以及她间或压低声音、对身旁负责记录的年轻学徒简短的吩咐:“记录,体表大面积四度烧伤,碳化深度及肌层……”“此处软组织收缩异常,注意测量间距……”
空气中弥漫的死亡气息,仿佛凝结成了实质。
忽然,柳青一直平稳流畅的动作,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凝滞。她的刀尖在尸体心脏区域的焦黑组织上停了下来,然后变得更加轻柔、更加缓慢,如同绣花般在那片区域小心地拨弄、清理着附着物和彻底失去水分的焦化组织。那片区域的损坏似乎尤为严重。
片刻后,她抬起眼,目光穿透晦暗的空气,直接看向林小乙。她的声音透过掩口的布帕,显得有些发闷,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敲打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林捕快,你的判断无误。”她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死者,确系死后焚尸。”
此言一出,张猛环抱的手臂不自觉地放下,文渊游移的目光瞬间聚焦,连呼吸都屏住了。
柳青用一把尖细的银镊子,小心翼翼地从那片焦黑粘连、不忍卒睹的组织深处,夹起了一小片极其不起眼的、约莫只有小指甲盖三分之一大小的金属碎片。那碎片狭长、单薄,边缘带着细微而不规则的卷曲,颜色深暗,几乎完美地隐没在周围的焦炭之中,若非她这般一寸寸地仔细清理,绝难发现。
“看这里,”她用镊尖虚点着心脏位置一个被高温破坏、但仍能依稀辨认出的、极其细微的锐器创口,“真正的死因,并非火烧,而是心脏被一种薄而锋利的、类似窄刃匕首或特制刺器的锐器,精准刺穿,一击毙命。力道极大,出手狠辣。这枚碎片,应就是凶器尖端在刺入过程中,因骨骼或强烈摩擦而断裂残留的。”她手腕一翻,将那片承载着致命秘密的金属碎片,轻轻放入旁边一个洁白无瑕的瓷盘中,发出“叮”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脆响,在寂静的殓房里回荡。
林小乙立刻上前一步,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锐利地扫过那碎片和隐约可辨的创口轮廓。他点了点头,并未立刻发表意见,但那深沉眼神中传递出的,是毫无保留的认可,以及更进一步的询问——还有没有其他发现?
柳青与他目光一触,已然会意。她放下镊子,拿起一根细长的银探针,继续冷静地陈述,每一个字都如同拼图上关键的一块:“佐证有三。其一,也是最直接的,”她用探针轻轻拨开尸体那已碳化收缩的嘴唇,又示意学徒用撑具小心地扩大鼻腔,“死者口鼻之内,包括咽喉入口处,并无任何烟灰炭末附着。”她展示着内部相对“干净”的状况,“若是在火场中尚有呼吸,剧烈挣扎与喘息间,必然吸入大量烟雾颗粒与燃烧残留物,这是常识,也是铁证。”
“其二,”她的探针移向已被纵向剖开的喉部与气管,“其喉部与气管内壁,虽有高温热气通过的灼伤痕迹,黏膜充血水肿,但同样,找不到真正的烟火燃烧后特有的烟炱、炭尘残留。这证明,当那场吞噬一切的大火燃起时,他早已停止了呼吸。火焰,只是在他死后,残忍地吞噬了他的躯壳。”
她每说出一句,张猛紧锁的眉头就舒展一分,眼神中的不适逐渐被凛然的怒意取代。文渊则一边快速在自己的小本子上记录着关键词,一边微微颔首,将这些关乎定案的医学铁证刻入脑海。
“而其三,”柳青放下探针,转向尸体那双虽已碳化发黑、但尚存基本轮廓的双手,“尸体被发现时,呈典型的拳斗式蜷缩状,双臂下意识地(或被动地)护于胸前。这意外的姿势,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了手部,尤其是指甲缝隙与掌纹沟回这些细微之处,未被烈焰完全焚毁。这里面,或许藏着凶手留下的信息。”
她取过一把更为精巧、形似小刮刀的工具和一张洁白无瑕的宣纸。然后,她俯下身,几乎将脸凑到那焦黑的手掌前,屏住呼吸,开始极其耐心地、一点一点地刮搔着死者几只手指,尤其是拇指和食指的指甲内侧缝隙。她的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价值连城、却又易碎无比的珍贵瓷器,生怕用力稍猛,就会破坏那可能存在的微小证据。
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粉末状物质,混合着焦黑的皮屑污垢,一点点被刮下,落在下方洁白的宣纸上,渐渐积聚成一小撮颜色深暗、看起来毫不起眼的混合物。
柳青直起身,将那张承载着微量证据的宣纸小心翼翼地托起,走到窗边那稍显明亮的光线下。她微微眯起那双沉静的眸子,用指尖蘸了点唾液,轻轻捻起纸上的少许粉末,在指腹间细细揉搓、感受,同时凑近仔细分辨其色泽与反光。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了这一点点微末之物上,仿佛整个世界都已隐去,只剩下这点可能指向真凶的尘埃。
良久,她转过身,步履沉稳地将托着宣纸的木板送到林小乙面前。
“林捕快,你看。”她的语气依旧平静,但细听之下,能察觉到一丝潜藏的、因发现关键线索而带来的兴奋波动,“除了常见的火灾灰烬与自身皮屑组织,这里面,混有一种……颇为特殊的矿物粉末。”她用手指虚点着,“颗粒极其细腻,触感却略带砂质,色泽呈独特的青灰色,在光下观察,隐约带有一种金属般的闪亮光泽。这绝非绸庄库房、或是寻常家居火灾现场应该出现的东西。倒像是……某种特定石料,在精细打磨或切割过程中产生的粉尘,或者,是某种特殊行业的工匠,才会经常接触到的研磨料。”
林小乙凝视着那点看似微不足道的粉末,目光深沉如夜。心脏的致命创伤和断裂的凶器碎片,冰冷地确认了他关于“谋杀”的推断;口鼻气管的异常“干净”,科学地佐证了“死后焚尸”的精心伪装;而现在,这指甲缝里莫名出现的、与周福绸庄掌柜身份格格不入的矿物粉末,则像在黑暗的迷宫墙壁上,骤然划出的一道微弱却指向明确的刻痕,照亮了一条极具价值的追踪路径。
“柳姑娘,辛苦了。此物至关重要。”林小乙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其中蕴含的专注与决断力明显提升,“能否尽快确定这粉末的具体来源,或者大致范围?”
柳青轻轻摇头,动作轻柔地将宣纸上的粉末小心包裹起来,封入一个特制的小油纸袋中:“仅凭肉眼与手感,难以定论。需要与城中各类工匠,如石匠、玉匠、碑刻匠,乃至铁器打磨匠人常用的石料、磨料进行逐一比对。或者,查阅相关的矿物志、地方物产志。这方面,文先生或许能帮上大忙。”
文渊立刻上前,如同接过军令状般,郑重地双手接过那个小小的油纸包:“柳姑娘放心,林兄放心!我这就去查阅州志、府志以及各类杂学笔记,定要找出这粉末的出处!”
张猛此时也瓮声瓮气地开口,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娘的!这下板上钉钉了!周福是被人先用阴毒家伙捅死的,然后才放那把邪火想毁尸灭迹!好歹毒的心肠!这粉末,八成就是那凶徒身上沾的,被周福临死前拼命挣扎抓挠时,留在了指甲缝里!这是个铁证!”
林小乙微微颔首,目光再次落回那具沉默的、却已倾诉了诸多秘密的尸骸上。冰冷的凶器,精心布置的火场, now, 又多了一丝来自凶手所处世界、不经意间遗落的微小痕迹。凶手的形象,似乎在这一刻,从完全模糊的阴影中,隐约显现出了一点模糊的轮廓——一个可能与石材、打磨、或者某种特定工匠行业相关的人。
“柳姑娘,请详细记录验尸格目,尤其是这心脏创口的形状、深度、倾斜角度,以及这枚金属碎片的形态、这特殊粉末的性状,越详尽越好。”他沉声吩咐道,随即转向张猛和文渊,指令清晰如刀,“张大哥,你带人,继续深挖周福的社会关系网,排查他近期的所有往来人员,特别注意有无与石匠、矿工、雕刻匠,或者其他可能接触此类矿物粉末的工匠发生交集,无论大小恩怨,都要记录在案。文兄,粉末来源的比对与查找,就全权拜托你了。”
他没有多说一句废话,但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殓房内原本沉重压抑的死亡气息,似乎被这种名为“追索真相”的坚定意志悄然冲淡、驱散了一些。
柳青看着林小乙那在晦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静坚毅的侧脸,心中了然。他已经牢牢抓住了这错综复杂、迷雾重重的案件中,那根最为关键、也最为细微的线头。而她所能做的,便是用自己最精湛、最严谨的技艺,将这份由亡者沉默传递出的证据,打磨得更加清晰、确凿,使其成为足以撕裂谎言、钉死真凶的坚韧绳索。
她低下头,重新拿起蘸饱了墨汁的毛笔,在摊开的验尸格目上,落下一个个清秀工整、却重若千钧的字迹。真相,正从这弥漫着草药与死亡气息的阴冷殓房里,被一丝丝、一缕缕、一寸寸地,艰难而又坚定地剥离出来,即将暴露于青天白日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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