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前，济世堂内最后一位取药的客人道谢离去。林安仔细检查了一遍药柜，将上午用过的脉枕、笔墨归置整齐，又看了看后院方向——静悄悄的，小草正在学堂。他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回到自己房中，对着一面不甚清晰的铜镜，重新整理了一下仪容。
晨间那场狼狈被他用冷水仔细洗去，熬夜的倦色也被努力振作的精神掩盖。他换上了一身整洁的月白色长衫，将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一丝不苟地束好，镜中之人又恢复了往日清隽温润的模样，只是眼底依稀可见一丝血丝，记录着昨晚与《青衫行》的“鏖战”。
确认无误后，他锁好济世堂的门，向着镇南的清心茶楼走去。这段路他并不常走，自从与秦月娥心意相通后，他的闲暇时光大多消磨在了归云客栈，或是与秦月娥在镇外散步，这专供人清谈品茗的茶楼，倒是有些日子未曾踏足了。不过，他与茶楼的掌柜倒有几分淡如水的交情——以前王老郎中在时，两人时常约在此处手谈几局，林安有时陪同，有时替王老来买茶叶，一来二去，与这位姓徐的掌柜也算相识。
清心茶楼临水而建，是一栋两层木制小楼，飞檐翘角，颇有几分雅致。此时正值午后，楼内客人不多，显得颇为清静。林安刚踏上台阶，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珠子的徐掌柜便抬起头，见到是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了熟稔的笑容：
“哟！林小子？今儿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可是稀客，稀客啊！”徐掌柜放下算盘，绕过柜台迎了出来。他是个五十来岁的清瘦老者，留着山羊须，眼神透着生意人的精明与和气。
林安拱手笑道：“徐掌柜，许久不见，别来无恙。今日是与人约在此处谈些事情。”
“与人相约？”徐掌柜捋了捋胡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可是钟家小姐订的那间‘听雨轩’？”
“正是。”林安点头。
“我说呢，钟家那灵溪丫头，上午就带了位面生的标致姑娘过来，订了最好的雅间，原来等的是林小子你。”徐掌柜笑着引林安往里走，压低声音道，“王老这一走，咱们这茶楼都冷清了不少，少了位品茶论道的高人呐。他临走前，还从我这儿‘敲’走了两罐上好的明前龙井，说是要带在路上喝，回味咱清水镇的茶香。”
提起王老，林安心中也泛起一丝暖意和怀念，笑道：“师父他老人家是念旧的人。徐掌柜的好茶，他自是念念不忘。”
“哈哈，林先生如今接手济世堂，也是咱们清水镇的福气。往后若是得闲，也常来坐坐，我这儿的棋盘，可还给您留着呢。”徐掌柜说着，已引林安到了楼梯口，唤来一个机灵的伙计，“带林郎中去二楼‘听雨轩’，钟小姐的客人到了。”
“有劳徐掌柜。”林安再次道谢，跟着伙计上了楼。
二楼更为清幽，走廊两侧挂着些意境悠远的山水画。伙计在一扇雕花木门前停下，轻轻叩了叩门，然后推开，躬身道：“林先生到了。”
雅间内，临窗的桌边坐着两位女子，正是钟灵溪和苏婉。窗户半开，可见窗外潺潺的清水河与岸边垂柳，秋风送入，带着水润的气息。桌上已摆好了清茶和几碟精致的点心。
钟灵溪今日穿着一身淡雅的鹅黄色衣裙，显得温婉秀丽，见到林安进来，立刻起身，脸上露出明媚的笑容：“林先生，您来了。”她语气轻快，用了惯常的称呼。
坐在她对面的苏婉也随着起身，她今日换了一身更显书卷气的雨过天青色襦裙，发髻轻挽，仅簪一支白玉簪，清丽脱俗，目光沉静而带着几分探究，落在林安身上。
“林先生，这位就是我在省城的好友，苏婉，苏姐姐。婉儿姐，这位便是林安，林先生。”钟灵溪为双方介绍。
林安拱手为礼，姿态从容谦和：“苏姑娘，幸会。常听灵溪提起她有位才情过人的省城好友，今日得见，果然气质不凡。”
苏婉亦是敛衽回礼，落落大方，声音清脆悦耳：“林先生客气了。灵溪在信中也常提及林先生医术高明，为人中正，今日冒昧相邀，打扰先生清静了。”
“苏姑娘言重了，能与两位才女一同品茗论书，是在下的荣幸。”林安微笑回应。
三人重新落座。钟灵溪执壶，为林安斟上一杯清茶，茶汤澄澈，香气清幽。先是几句寻常的寒暄，问了问林安济世堂近况，又聊了聊省城与清水镇风物的不同。苏婉谈吐得体，见识不凡，寥寥数语便让人感到舒适。林安也应对自如，言谈间既不失礼数，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片刻后，苏婉放下茶盏，目光转向林安放在手边的那本用蓝布包裹的书稿，唇角微扬，开门见山地问道：“林先生，我与灵溪今日相约，主要还是为了这册拙作。不知先生阅览之后，有何高见？但请直言无妨，婉……我与灵溪都希望能听到最真切的评价。”
话题终于引入正轨。钟灵溪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略显紧张地看着林安。
林安见状，也收敛了闲谈的笑意，神色变得认真起来。他双手捧起那本《青衫行》，郑重道：“苏姑娘既然吩咐，那在下便斗胆直言了。此书，”他顿了顿，眼中流露出赞赏，“写得极为精彩。在下昨夜展卷，竟不忍释手，不知不觉读到子夜过后，以至于今晨险些误了送孩子上学，在学堂门口还闹了笑话。”说到最后，他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赧然。
钟灵溪和苏婉闻言，对视一眼，都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苏婉以袖掩口，眼波流转，笑道：“原来如此！我与灵溪今早恰好路过翰墨斋，还见林先生风采……呃，别具一格，正与芳芷斋的柳掌柜说话，原来根由在此。倒是我们这书，害得林先生‘狼狈’一回了。”
林安见她们果然看到了早上的窘态，更是尴尬，连连摆手：“惭愧惭愧，让两位见笑了。实在是苏姑娘的故事引人入胜，在下一时沉浸，忘了时辰。”
钟灵溪连忙道：“林先生快别这么说，您能如此喜爱这故事，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笑过之后，气氛轻松了许多。林安接着说道：“苏姑娘此文，最妙之处在于人物鲜活，尤以女主角沈清音为最。她出身书香门第，却不甘囿于闺阁，那份挣脱樊笼的勇气与智慧，以及闯荡江湖后虽屡遇险阻却初心不改的坚韧，刻画得入木三分，极易引起读者共鸣。书中关于江湖风物、世情人心的描绘，虽多为虚构想象，却颇有几分真实质感，尤其是一些医毒药理、市井行当的细节，可见苏姑娘是下了一番功夫考据的。”
得到如此具体而肯定的赞扬，苏婉眼中光彩更盛，钟灵溪也暗自松了口气，心中欢喜。
“不过，”林安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和，却更显恳切，“既然苏姑娘让在下直言，那在下也斗胆提几点或许可供商榷之处。”
“林先生请讲。”苏婉坐正了身子，神情专注，显然是真的想要听取意见。
“此书情节跌宕，引人入胜，但或许正因追求奇险，某些转折略显刻意，稍欠铺垫。例如，沈清音在‘落霞镇’识破当地乡绅阴谋一节，固然显其聪慧，但对手的谋划与破绽，似乎专为凸显主角而设，少了些势均力敌的张力。”
林安斟酌着词句，“再者，书中对于朝廷与江湖的关系、各大门派间的势力平衡，着墨稍显理想化。当然，这或许是传奇话本之特色，无伤大雅。但在下曾读过前朝一位署名‘西山散人’所着的《江湖异闻录》，以及本朝初年流传的《游侠风尘传》，这两本书在勾勒江湖格局与庙堂关联时，笔法更为老辣深沉，虽故事性或许不及苏姑娘此书活泼，但那股子沉淀下来的真实感与苍凉意味，却别具一格。苏姑娘若有余力，或可参阅，或许能触类旁通。”
他提到的这两本书，并非通俗畅销之作，更多在文人雅士或对江湖野史有兴趣的小圈子里流传。苏婉和钟灵溪闻言，却是眼睛一亮。
“《江湖异闻录》？可是那本夹杂了不少考据、甚至有些枯燥，但细节极其扎实的札记？”苏婉问道，她显然也读过。
“正是。”林安点头。
“《游侠风尘传》我也看过，”钟灵溪接口道，“文笔古朴，故事也不算新奇，但里面那些游侠的无奈与抉择，确实比一般侠客故事更撼动人心。林先生这么一说，确实觉得清音的故事里，少了些这种……身不由己的沉重感？她似乎总是能逢凶化吉，运气未免太好了些。”
三人就此展开了讨论。林安并非空泛批评，而是结合具体段落，与她们探讨如何在不削弱主角魅力的前提下，增加情节的合理性与人物的层次感。
苏婉思维敏捷，往往能立刻领会林安的意思，并提出自己的修改设想；钟灵溪则在一旁补充细节，或从读者感受的角度提出看法。一时间，雅间内充满了对文学创作的热情探讨，时而沉思，时而争辩，时而会心一笑。
话题又渐渐转到感情线上。林安委婉地指出：“清音与陈远书生之情，发于志趣相投，归于生死与共，脉络清晰，感人至深。只是……某些情愫暗生、彼此试探的细微处，笔触稍显直白，若能用更含蓄的景物烘托、眼神流转或欲言又止的对话来呈现，或许更能体现那种‘发乎情，止乎礼’的古典韵味与悸动之美。”
他说得含蓄，但苏婉和钟灵溪都是心思玲珑之人，立刻明白其所指。苏婉脸上微红，却大方点头：“先生此言切中要害。是婉……是我当初下笔时，只顾着抒发胸臆，少了些‘留白’的功夫。此处的确值得细细打磨。”
钟灵溪也若有所思，偷偷看了林安一眼，心想不愧是林先生，对男女之情竟有如此细腻的见解。
关于可能的出版，林安也给出了务实的建议：“此书故事新颖，文笔优美，人物讨喜，刊印流传，定能吸引不少读者。尤其是闺阁女子与喜爱传奇故事的年轻学子。只是，若要寻书商，需得仔细甄别，厘清权责，版权利润等事宜，最好能白纸黑字写清，以免日后纠葛。” 他还提醒，若真个刊印，书名、署名、乃至书中某些可能涉及现实隐喻的细节，都需再作斟酌。
这番讨论深入而充实，不知不觉，窗外的日头已微微西斜。林安瞥见光影变化，想起济世堂或许已有病患在等候，便起身道：“苏姑娘，灵溪，今日与二位一席谈，受益匪浅。只是在下还需回济世堂应诊，恐有病人久候，不便久留了。”
苏婉和钟灵溪这才惊觉时间流逝。苏婉起身，郑重地向林安行了一礼：“林先生今日所言，句句珠玑，切中肯綮，婉……我受益良多，感激不尽。他日书若真能付梓，定当奉上首批成书，请先生斧正。”
“苏姑娘言重了，能略尽绵力，是在下的荣幸。”林安还礼，又对钟灵溪道，“灵溪，苏姑娘远道而来，你当好生陪伴。若书稿修订中有何疑问，随时可来济世堂寻我。”
“多谢林先生！”钟灵溪连忙道谢，与苏婉一同将林安送至雅间门口。
林安再次向二人颔首致意，然后转身下楼。徐掌柜在楼下见他下来，笑着招呼：“林先生谈完了？可还尽兴？”
“尽兴，尽兴。徐掌柜的茶好，地方也雅静。”林安笑着回应，结了茶钱，便快步离开了茶楼，向着济世堂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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