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离那条偶然发现的、通向孽海孤岛的“缝隙走廊”后，微光号重新回到了熵增教团指引的、充满不确定性的临时路径上。
混沌海的狂暴并未减弱，反而因为更加接近“伤疤”表层区域，呈现出新的诡异特质。空间不再只是扭曲，而是开始出现分层和褶皱。有时方舟仿佛航行在无限延展的平面上，下一刻又可能突然“滑入”某个垂直或倾斜的维度，重力感彻底混乱。时间的流逝更是变得支离破碎，偶尔会有短暂的“时间琥珀”现象——周围一切包括微光号自身都陷入近乎绝对的凝滞，只有思维还能艰难运转几秒，然后猛地被加速的时间流冲走，让人头晕目眩，恶心欲呕。
“法则稀薄度已达到临界点。”阿月的声音在颠簸中显得断断续续，她面前的数个光屏上，代表物理常数的曲线早已变成狂乱的麻线团，“我们现在更多是依靠方舟自身的‘存在惯性’和‘定义气泡’在前行。外部环境提供的‘支撑’近乎于无。”
岗岩的岩石身躯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裂纹，那是过度输出力量维持船体结构的征兆。莉亚的生命符文绿光也变得黯淡，与屏障的融合开始出现迟滞。沙僧持续以业力感知预警，脸色越发苍白，拘束在手中的那团“次级怨念”光球忽大忽小，极不稳定。
张自在盘坐中央，识海中淡金色的“定义”符文如同暴雨般洒出，又迅速被周围的“无序”侵蚀、消磨。他必须持续输出，才能维持那个包裹微光号核心区域的、脆弱的“秩序气泡”。混沌种子在这种高压下异常活跃，不断低语着“放弃定义……拥抱混沌……你本可如鱼得水……”，诱惑与压力交织，如同钝刀割磨着他的意志。
就在所有人都感到快要到达极限时，前方的混沌，突然出现了变化。
那不再是纯粹无序的色彩奔流或概念碎片。
一种质地开始显现。
仿佛混沌的“浓汤”开始冷却、沉淀、凝结。无数细微的、灰白色的、介于物质与信息之间的“尘埃”开始出现，弥漫在前方的每一寸空间。这些尘埃缓慢飘荡，彼此间似乎存在着某种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引力或逻辑联系，勾勒出模糊的、不断变幻的几何轮廓——时而像破碎的宫殿廊柱，时而像扭曲的经脉网络，时而又像凝固的、充满哀伤的巨大泪滴。
更引人注目的是“光线”。
混沌中本无传统意义上的光，只有各种信息扰动产生的、无法名状的“色”。但在这里，一种苍白的、恒定的、仿佛来自亘古以前的、冰冷而均匀的“光”，不知从何处渗出，弥漫在这片灰白尘埃弥漫的广袤区域。它并不照亮什么，反而让一切显得更加清晰，也更加……死寂。
“我们……到了？”莉亚喘着气问道。
“根据坐标和特征对比……是的。”阿月的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凝重，“这里就是‘伤疤’的表层区域，或者说是‘秩序奇点’巨大引力（信息锚定）在混沌海中撕扯出的‘疤痕组织’的外围。这些尘埃……可能是无数次格式化、冲突、数据湮灭后残留的‘信息灰烬’。”
微光号小心翼翼地驶入这片苍白的、布满尘埃的光域。
一进入，外界的狂暴混沌乱流声音骤然降低，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隔膜阻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压迫耳膜的寂静。连微光号引擎的嗡鸣和屏障的能量流转声，都被这寂静吞噬、削弱，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压力并未减轻，反而改变了性质。不再是混乱的撕扯，而是一种均匀的、全方位的挤压，仿佛整个空间本身在排斥着他们这些“外来异物”。张自在的“定义气泡”受到的压力陡增，范围被迫进一步缩小。
“检测到高强度‘逻辑滤网’！”阿月突然警告，“无形无质，但遍布这片区域！它像筛子，或者防火墙，正在扫描、评估我们存在的‘合理性’与‘协议符合度’！”
话音刚落，微光号猛地一震！
并非受到攻击，而是船体本身，包括内部的众人，都感到一种来自存在根基的轻微震颤。仿佛有一双冰冷的、非人格化的眼睛，将他们从里到外“透视”了一遍。
沙僧手中的怨念光球剧烈抖动，内部那些细小的人影发出无声的尖叫，然后“噗”地一声，消散了近一半。“滤网在净化‘非标准业力’……”他闷声道。
莉亚身边的生命绿光也黯淡了一瞬，仿佛被剥夺了一部分活力。“它在质疑我能量来源的‘合法性’……”
岗岩身躯上的裂纹扩散了几分。“它认为我的‘物质构成稳定性’与本地‘逻辑基质’存在冲突……”
阿月眼中的数据流突然变得极其缓慢，充满了干扰条纹。“我的信息处理模式……受到抑制……正在尝试自适应……”
张自在承受的压力最大。那“逻辑滤网”如同无数冰冷的钩子，直接探入他的识海，试图解析、归类他的“变量”本质，评估他的“佛力”权限，更在触及混沌种子的瞬间，爆发出强烈的“错误警报”与“高危隔离”倾向！
“定义——隔离！定义——豁免！”张自在低吼，识海中淡金色符文疯狂燃烧，强行在自身与那无形滤网之间，构造出一层薄薄的、不断被侵蚀的“概念绝缘层”。同时，他努力将自身那点得自金蝉子印记的、与古佛遗迹同源的微弱气息放大，试图“认证”自己的“访客”身份。
这个过程痛苦而艰难，如同在滚烫的刀尖上行走。
就在僵持不下之际，微光号前方，灰白色的尘埃突然向两侧缓缓分开。
不是被推开，而是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编织、引导。
尘埃流动、凝聚，在苍白的光域中，勾勒出一条笔直的、宽阔的、向上延伸的……阶梯的虚影。
阶梯的材质非石非玉，正是那种灰白色的“信息尘埃”凝聚而成，但每一级台阶的边缘，都流淌着一丝极其暗淡的、金色的、仿佛凝固血迹般的纹路。阶梯两侧，隐约可见巨大而残破的、由同样尘埃构成的柱廊虚影，柱子扭曲，布满裂痕，柱顶的雕像早已风化得只剩模糊轮廓，却依然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严与悲怆。
阶梯向上延伸，没入上方更深沉、更浓郁的苍白光芒之中，看不到尽头。
而在阶梯起点处的虚空中，缓缓浮现出两行巨大的、由流动的暗金色符文构成的字句。那符文古老而复杂，并非此世常见的佛经文字，却奇异地能让所有注视者理解其意：
【循阶而上，可见往昔之痕，亦受往昔之问。】
【答则门开，谬则尘归。】
字句显现片刻，便如烟雾般散去。只留下那条苍白的尘埃阶梯，静静地悬浮在前方，如同通往某个失落神殿的邀请，又像是某个古老测试的入口。
“逻辑滤网的压力……减弱了。”阿月喘了口气，数据流逐渐恢复正常，“但它似乎……转移了。聚焦在了那条阶梯上。这阶梯……是一个‘验证程序’的入口？”
“答则门开，谬则尘归……”莉亚喃喃重复，“意思是，回答正确就能通过，回答错误……就会变成这些尘埃的一部分？”
岗岩看向阶梯两侧柱廊下堆积的、格外深厚的灰白尘埃，沉默不语。
沙僧凝视着阶梯上那些暗淡的金色纹路：“那些纹路……有很淡的‘业’的残留。是无数……试图回答，但失败了的‘痕迹’。”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张自在身上。
他是团队的核心，是最大的“变量”，也是与金蝉子、古佛遗迹关联最深的人。这“往昔之问”，大概率需要他来应对。
张自在平息着识海中因对抗“逻辑滤网”而激起的波澜，看向那条苍白、庄严、充满不祥感的阶梯。
他知道，熵增教徒警告的“逻辑滤网”和“概念扭曲场”就在这里。这阶梯，恐怕就是第一道，也是最直接的一道关卡。
后退？无路可退。混沌海中没有回头路，熵增教团或许还在某处观察。
前进？就必须踏上这阶梯，面对那未知的“往昔之问”。
他想起金蝉子印记最后的信息，想起孽海孤岛上八戒守护的石阶，想起悟空被封印的战魂，想起古佛那牺牲的初衷……
这条阶梯，或许就是连接这一切的关键节点之一。
“我上去。”张自在的声音平静下来，带着决断，“你们留在微光号上，维持防御，随时准备接应。如果我……”
“我跟你一起。”沙僧忽然开口，打断了他，“我的业力感知，或许能帮你辨别问题的‘真意’，或者……分担一些‘业’的冲击。而且，”他看向阶梯，“我感觉，那里面的‘问’，可能不止关乎你一人。”
张自在看着沙僧清澈而坚定的眼神，点了点头：“好。阿月，保持链接。岗岩，莉亚，方舟交给你们了。”
没有过多犹豫，张自在和沙僧离开微光号，运起法力（在此地，法力运转也异常滞涩），飞向那条悬浮的苍白阶梯。
踏上第一级台阶的瞬间——
周围景象骤变！
微光号、混沌海、苍白光域全部消失。
他们仿佛站在一片绝对的虚无之中，只有脚下无限延伸的苍白阶梯，和阶梯两侧无边的黑暗。
一个宏大、古老、仿佛由无数声音叠加而成、却又异常清晰的意念，直接在他们的灵魂中响起：
【问：何谓‘轮回’？】
问题简单，直接，却重若千钧。
张自在和沙僧对视一眼，明白这不仅仅是字面意思的询问。这是在拷问他们对“系统本质”的认知。
沙僧闭目感知，低声道：“问题本身……缠绕着无数复杂的‘业’……有困惑，有绝望，有麻木，也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最初的‘期待’。”
张自在沉吟。他可以给出许多答案：系统程序、实验场、牢笼、净化协议……但哪一个，是这“验证程序”所期待的？或者说，哪一个，能触及问题的核心？
他想起了“协议尸骸”的悲怆，想起了古佛可能的目的。
他抬起头，面对虚无，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在灵魂空间中回荡：
“轮回，非天道循环，非命运拨弄。”
“乃伤者自缚之茧，守望者未竟之誓，亦是错误代码中，一段苦苦寻找出口的……死循环。”
话音落下。
阶梯之上，那暗淡的金色纹路，忽然同时亮起！
光芒不烈，却带着一种深沉的共鸣。
【答：触及本源哀恸，许可。】
宏大意念响起的同时，前方十几级台阶骤然变得凝实、清晰。而两侧的虚无黑暗中，隐隐传来一声悠远、悲凉的叹息，仿佛来自亘古。
第一问，过了。
但张自在和沙僧都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更沉重、更尖锐的“往昔之问”，必然还在阶梯的更高处等待着他们。
他们深吸一口气，迈步向上走去。
脚下的苍白尘埃阶梯，蜿蜒向上，通向光芒更盛、也更深不可测的“伤疤”深处。
（第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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