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教授，秦风，”陈明揉了揉依旧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苦着脸道，“我这脑子，现在感觉就像刚被那兵马俑军阵踩踏过一遍，又像是被您二位的‘棱镜’给折射得五光十色、晕头转向。咱们……能不能先找个地方祭祭五脏庙？这思考历史的能量消耗，都快赶上修长城了！”
他这略带夸张的抱怨，配上那故意做出的愁苦表情，终于驱散了方才讨论中残留的些许凝重气氛。林教授和秦风先是一愣，随即都笑了起来。
“好家伙，”秦风揶揄道，“小明这是把‘历史的重量’直接转化为‘胃口的容量’了。不过，此言甚是有理！空谈误国，实干兴邦，填饱肚子才是硬道理。”
林教授也笑着站起身：“走吧，我知道这附近有家不错的馆子，做的‘秦风唐韵’套餐颇有意思，咱们边吃边聊，让历史沉淀一下，也让我们的胃得到安抚。”
三人于是离开了博物馆休息区，随着人流走出了宏伟的博物馆建筑。外面，已是华灯初上。白日的喧嚣并未完全散去，而是转化为了另一种形态的热闹。仿古建筑群的飞檐翘角上挂满了灯笼，暖黄色的光晕连成一片，勾勒出唐风古韵的轮廓。青石板路两旁，商铺林立，旌旗招展，售卖着各种文创产品、地方小吃和纪念品。游客摩肩接踵，笑语喧哗，空气中混合着烤肉串的孜然香、糖炒栗子的焦甜以及刚出炉的芝麻烧饼的浓郁麦香。
然而，只要稍稍抬眼望去，越过这片刻意营造的古意街区，远处便是林立的高楼大厦，玻璃幕墙反射着都市的霓虹，勾勒出冷峻而现代的剪影。车流如同光的河流，在高架桥上无声而迅疾地穿梭。古老的钟楼与摩天轮遥遥相对，构成一幅时空交错、恍如梦境的奇特图景。
他们沿着灯笼照耀的街道缓步前行，寻找林教授所说的那家餐馆。陈明像个好奇的孩子，一会儿被吹糖人的摊位吸引，一会儿又对现场拓印秦砖汉瓦纹样的体验项目啧啧称奇。
“嘿，你们看，”陈明指着一家文创店门口摆放的、q版兵马俑手办和印着“朕知道了”字样的帆布包，忍不住笑道，“这算不算是始皇帝陛下在二十一世纪的‘文化周边’？他老人家要是知道自己的形象变得这么‘亲民’，不知作何感想。”
秦风推了推眼镜，一本正经地分析：“这或许是一种文化符号的祛魅与再创造过程。严肃的历史人物和文物，通过这种轻松、娱乐化的方式，进入了大众的日常生活，降低了理解和接触的门槛，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种历史的‘活化’。”
林教授颔首微笑：“是啊，历史从未远离。它不仅仅存在于竹简、史书和博物馆的展柜里，也存在于我们当下的语言、习俗、观念，甚至这些看似戏谑的文创产品中。你看那，”他指向一个巨大的电子屏幕，上面正滚动播放着宣传国家重大基建项目的新闻，画面是穿山越岭的高速铁路和跨海大桥，“这种集中力量办大事的模式，这种对宏大工程的执着追求，是否也隐隐透着一点那个古老帝国的遗风？”
这话让陈明和秦风都若有所思。陈明嘟囔道：“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不过，希望代价没那么惨重，方式也更科学民主。”
走了约莫一刻钟，林教授在一家装修雅致、门楣上挂着“渭水人家”牌匾的餐馆前停下。“到了，就是这里。”
餐馆内部也是古色古香，包厢甚至以“咸阳”、“栎阳”、“雍城”等秦故都命名。他们被引到一间名为“频阳”的小包间落座。点完所谓的“秦风唐韵”套餐——其实是一些创意陕西菜——之后，话题很自然地又回到了刚才的讨论上，只是氛围轻松了许多。
等待上菜的间隙，陈明呷了一口服务生刚沏好的、味道醇厚的茯茶，咂咂嘴道：“教授，刚才在博物馆，您说秦朝的遗产像基因密码，深植在我们的文化血脉里。我这一路走过来，看着这古今交融的景象，感觉更具体了。可是……我们到底该从中汲取什么呢？总不能光是感叹一句‘哇，老祖宗真牛逼’或者‘唉，老祖宗真残暴’就完事了吧？”
这时，服务员开始上菜。一道造型别致的“兵马俑酥”（其实是做成俑形的芝麻酥点）被端了上来，引得陈明和秦风都拿出手机拍照。接着是“肥羊羹”（灵感或来自秦人善养马羊）、“锅盔牙子”（一种厚实的面饼，相传与军粮有关）、“蒹葭苍苍”（一道用芦苇笋做的清淡汤品，典出《诗经·秦风》）等等。每一道菜都似乎与秦地、秦史有着若即若离的联系，吃得三人兴致勃勃，讨论也愈发天马行空。
林教授夹起一块“锅盔牙子”，蘸了蘸旁边的肉酱，慢条斯理地说道：“你这个问题，问到了要害。我们研究历史，当然不是为了发思古之幽情，也不是为了简单地给古人贴上‘明君’或‘暴君’的标签，更不是为了在故纸堆里寻找什么‘黄金时代’的迷梦。”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这些兼具古意与新意的菜肴，仿佛在寻找合适的比喻。
“历史，对我们而言，更重要的价值在于，它是一面巨大的、多棱的镜子。”林教授用手在空中画了一个不规则的圆形，“我们通过审视这面镜子里映照出的过去——那些成功与失败，辉煌与黑暗，智慧与愚行——来更好地理解我们自己：理解我们这个民族、这个国家‘从何而来’，我们的文化基因中包含了哪些特质，我们的社会结构为何呈现如今的形态，甚至我们个体潜意识里的一些集体记忆和情感模式。”
“而理解了‘从何而来’，我们才能更清醒地思考‘可能向何处去’。”他的语气变得郑重，“历史无法提供现成的答案，因为每个时代都有其独特的境遇和挑战。但它能提供丰富的参照系和深刻的警示。这就是唐太宗那句‘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的真意。”
秦风接过话头，他刚尝了一口“肥羊羹”，味道浓郁，让他颇为满意。他放下勺子，说道：“教授说得对。就拿秦朝来说，它虽然如流星般短暂，但它确立的中央集权制度、以郡县管理庞大国家的模式、统一的文字和由此强化的文化认同感，这些……如同一个被首次大规模锻造成功的、极其坚硬的模板。”
他用手比划着一个无形的框架：“此后两千多年的中国历史，无论是强汉盛唐，还是宋元明清，基本上都是在这个模板的基础上进行修补、调整、强化或偶尔的弱化。‘百代都行秦政法’，这句话虽有夸张，但确实道出了秦制那强大而持久的生命力。它的辉煌与它的黑暗，它的创造力与它的破坏力，共同熔铸成了我们民族基因的一部分，深刻影响着我们的政治生态、社会心理和文化取向。”
陈明一边对付着一块韧性十足的“锅盔牙子”，一边含糊不清地问：“那……具体是哪些基因呢？好的坏的都算。”
林教授笑了笑，列举道：“比如，对‘大一统’格局近乎本能的认同和维护；对强有力的中央权威的某种依赖与期待；善于进行大规模社会动员和组织庞大工程的能力；重视实用理性，强调秩序和纪律；还有……嗯，有时可能过于追求‘书同文、车同轨’式的整齐划一，而对个体差异和多元价值包容不足；以及，‘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历史周期律中，所揭示的权力监督、民心向背等永恒命题……”
这时，一道名为“律令森严”的甜点被端了上来，竟是黑白分明、格子状的芝麻凉糕。秦风看着这盘甜点，若有所思地感慨道：“是啊，仔细想想，秦朝曾经面临过的那些核心命题，在某种程度上，只是换了一套外衣，依然在我们今天的社会中反复出现，需要我们不断地去思考和平衡。”
他掰着手指头数：“比如说，‘统一’与‘多元’的关系。如何在维护国家统一、政令畅通的同时，尊重和保护不同地区、不同民族、不同群体的文化特色和发展活力？避免‘一刀切’的弊病？”
“再比如，‘集权’与‘自由’的张力。必要的集中统一可以提高效率，应对复杂挑战，但如何防止权力过度集中带来的僵化和对个体权利的侵蚀？如何在保证国家力量的同时，激发社会的创造力和个体的主动性？”
“还有，‘法治’与‘仁政’的结合。秦朝推崇‘以法为教’，但那是严刑峻法，最终导致了‘赭衣塞路，囹圄成市’。我们今天也强调依法治国，但我们的法治精神，必须与公平正义、以人为本相结合，法律既要有刚性，也要有温度。如何让法律真正成为保障人民福祉、促进社会和谐的基石，而不是纯粹的统治工具？”
秦风的话，将遥远的历史与现实的政治哲学思考紧密联系了起来。陈明听得入了神，连嘴里的食物都忘了嚼。他喃喃道：“被你这么一说，感觉咱们现在开的很多会，讨论的很多政策，争论的很多问题，好像都能在两千多年前找到影子……这历史，还真就是个循环不成？”
“不是简单的循环。”林教授纠正道，他用筷子轻轻敲了敲那盘“律令森严”的凉糕，“历史情境、生产力水平、社会结构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面对的‘统一’‘集权’‘法治’等概念的内涵和外延，也与秦代不可同日而语。更准确地说，这些是任何大型复杂文明体在漫长发展过程中，都可能需要持续面对的一些结构性、根本性的张力或课题。秦朝以其极端的方式，第一次在中国历史上大规模地、清晰地暴露和演绎了这些课题，为我们留下了最早、也最深刻的‘案例分析’。”
他意味深长地总结道：“所以，研究秦史，理解始皇，其意义就在于，让我们更清楚地认识到这些结构性课题的存在及其复杂性，从而在我们这个时代，面对我们自己的问题时，能够更加清醒、更加审慎地去寻找那个动态的、最适合当下国情的平衡点。避免重蹈覆辙，努力发扬光大。”
这顿饭吃了很久，桌上的菜肴被一扫而空，茶水也续了数遍。当三人最终结账离开“渭水人家”时，夜色已深。仿古街区的游客明显稀疏了许多，灯笼的光芒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显得更加静谧。远处的都市霓虹却依旧璀璨，如同永不疲倦的巨兽之眼。
他们沿着来时路慢慢往回走，消化着腹中的食物，也消化着这一整天，乃至这段时间以来，被秦帝国那段短暂而辉煌、残酷而深刻的历史所冲击和引发的一切思考。
夜风微凉，拂面而来，带着初夏草木的清新气息。陈明抬起头，望向夜空。由于光污染，城市的星空并不璀璨，只有几颗最明亮的星辰，顽强地穿透了人造的光幕，在深蓝色的天幕上闪烁着微弱而坚定的光芒。
在这一刻，陈明的心中异常宁静。他的脑海里，不再有激烈的辩论，也不再是庞杂的史实堆砌。那些竹简上陌生的名字——“黑夫”、“惊”、“荀义”；那些陶俑背后无名的工匠——“石娃”、“小栓子”、“哑叔”；那位功过难评、孤独而强大的帝王嬴政；还有吕不韦、李斯、赵高、扶苏、蒙恬……所有这些曾经鲜活的生命，他们的梦想、挣扎、智慧、野心、爱与恨、创造与毁灭……仿佛都化作了夜空中那些遥远的星辰，虽然光芒微弱，却真实地存在过，共同构成了历史银河中无法磨灭的一片星域。
他感到一种奇妙的连接感。自己，一个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普通青年，与两千多年前那些逝去的灵魂，通过那些冰冷的文物、残断的简牍、宏大的遗址以及无数代人的记述与思考，竟然在此时此地，产生了一种超越时空的、无声的对话。
历史从未真正过去。
它流淌在我们的血脉里，沉淀在我们的文化基因中，体现在我们的语言思维里，甚至影响着我们今日面临的抉择与道路。那部由铁与血、梦想与智慧、悲欢与离合交织而成的宏大史诗，其最终的篇章，从来就不是固定在竹简或史书上的冰冷文字。
林教授和秦风也停下了脚步，与他一同仰望这片古今交融的夜空。远处，现代都市的灯光如同一条奔涌不息的河流，象征着永不停歇的现在与未来。
林教授轻轻地说，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仿佛在对历史言说，也对未来宣告：
“这部史诗，还在继续。而执笔书写后续篇章的，正是每一个以史为鉴、立足当下、面向未来的——后来者。”
星空无言，灯火阑珊。历史的回响，在夜色中悠悠荡漾，通往不可知的明天。（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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