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清晨六点半。
彦宸已经在楼下站了十分钟。
这本该是一周中最惬意、最令人期待的晨跑时光。然而此刻,彦宸却感觉自己像一个即将走上刑场的囚犯,等待着法官最后的宣判。
过去的三天,对他而言,是人生中最漫长、也最难熬的七十二个小时。
张甯,彻底地,将他“无视”了。
她没有争吵,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一个不悦的表情。她只是……当他不存在了。她会正常地收下他放在桌上的早餐,会喝他泡好的柚子茶,会在课堂上与洛雨婷讨论问题,会在走廊上和别的同学点头招呼。她的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除了他。
她不再回头看他,不再回应他任何试图搭话的、无关紧要的闲聊,甚至连一个多余的、不经意的眼神,都吝于施舍给他。
他就像一个被关在透明玻璃箱里的人,能清晰地看到外面世界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却没有任何人,能看到他,听到他。他的一切示好,一切试探,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悄无声息,得不到任何回音。
这种被彻底隔绝的、冷漠的“正常”,比任何狂风暴雨式的争吵,都更让他感到恐惧。
“嗒、嗒、嗒……”
张甯的身影,准时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
她也穿着一身运动服,是很浅的灰色,衬得她整个人,像一抹清晨的、带着几分凉意的薄雾。她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干净利落的高马尾,随着她的走动,在空中划出一道充满青春活力的、富有弹性的弧线。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美丽的凤眸,平静得像一汪被冰封的、深不见底的湖。
她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那双平静的凤眸,终于,正眼看向了他。那目光,没有了前几日的冰冷审视,却也依旧不带任何温度。它就像清晨六点半的阳光,客观地照在你身上,却不会让你感到丝毫暖意。
“早啊,师父!”彦宸几乎是小跑着迎了上去,脸上堆着一个他自己都觉得僵硬的、近乎于谄媚的笑容。
“早。”张甯的回应,只有一个单音节,不冷不淡,像她身上那件灰色运动服的色调,“开始吧。”
话音未落,她甚至没有给他任何并肩而行的机会,便自顾自地迈开双腿,一马当先地,沿着那条熟悉的晨跑路线,跑了出去。
彦宸愣在原地半秒,随即苦笑着,跟了上去。
他的体能,远在她之上。平日里,晨跑的节奏,总是由他来掌控。他会刻意放慢速度,与她保持在一个可以轻松交谈的距离,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看晨光一点点地,将这座沉睡的城市唤醒。
但今天,她显然没有要与他交谈的意思。
她跑得不快,呼吸均匀,步频稳定,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精密的人形机器。她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脚下的路与自己的呼吸上,彻底将他屏蔽在了自己的世界之外。
彦宸只能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充满了尴尬与疏离的距离。他看着她那富有弹性的马尾,在清晨的微光中,上下跃动,像一个固执而又沉默的钟摆,每一次晃动,都精准地,敲打在他那颗七上八下的心上。
他几次想开口,想说点什么,哪怕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笑话,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但话到了嘴边,却又被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他知道,自己此刻说的任何话,都会像投入深海的石子,得不到半点回响。
与其自讨没趣,不如沉默。
这四十分钟的晨跑,对他而言,变成了一场无声的、漫长的煎熬。
……
回到彦宸家门口,当他拿出钥匙,打开门的那一刻,那份属于“舔狗”的自觉,瞬间被提升到了最高级。
“师父请!”他一个箭步抢先冲进门,从鞋柜里拿出那双专门为张甯准备的、粉色的兔子拖鞋,恭恭敬敬地,摆在了她的脚边。
张甯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走了进来,熟练地换上拖鞋,然后便走向了客厅。
彦宸像个训练有素的仆人,紧随其后。
“师父,喝水!”他一个箭步冲进厨房,泡上一杯新上的毛峰热茶,双手奉上。
张甯接了过去,却没有立刻喝,只是将杯子放在了茶几上,然后便自顾自地,从卫生间里拿起张毛巾,开始擦汗。
“师父,我给你买了早餐!”彦宸继续着他那殷勤得近乎卑微的汇报,“今天是你最喜欢吃的那家小笼包,我六点钟就去排队买的,现在还热着呢!”
张甯擦汗的动作,顿了一下。她终于抬起眼,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里,依旧没有任何情绪。她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说:“我去洗把脸。”
说完,她便径直走向了洗手间,留下彦宸一个人,像一个刚刚表演完所有杂耍项目、却得不到半个铜板的街头艺人,尴尬地,僵立在客厅中央。
等到张甯在茶几侧的坐垫上坐定,端起茶杯,轻轻吹着杯口冒出的、袅袅的热气时,彦宸那颗悬了三天的心,也仿佛被那股热气托着,不上不下地,悬在了半空中。
他立刻在对面坐下,身体前倾,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像一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他看着她那被热气氤氲得有些模糊的、宁静的侧脸,心里那股想要解释、又不知从何解释起的冲动,像野草一般疯长。
最终,他还是按捺不住,舔着脸,身体像一块年糕一样,一点一点地,朝着她的方向挪了过去。
“那个……师父,”他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讨好,“慢点喝,刚烧的开水,烫。”
张甯的动作,没有丝毫的变化。她依旧垂着眼,看着杯中沉浮的、嫩绿的茶叶,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
就在彦宸以为自己又一次遭遇了“空气式”回应,准备悻悻地挪回去时,她却毫无预兆地动了起来。
她缓缓地,将那张被水汽蒸得愈发清丽绝伦的脸,转向了他。那双冷寂了三天的凤眸,近在咫尺地,倒映出他那张写满了紧张与不安的脸。
然后,还不等彦宸的大脑做出任何反应,她突然往他面前一凑。
一片柔软的、带着淡淡茶香与少女独有清甜气息的温热,精准地,印在了他的嘴唇上。
轰——!
彦宸感觉自己的大脑,像被一道宇宙射线,狠狠地击中了。整个世界,所有的声音、光线、乃至空气的流动,都在这一瞬间,被彻底抽离。他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嘴唇上那份柔软得不可思议的、真实的触感。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地拉长,又被压缩成了一个奇点。
那个吻,很轻,很浅,一触即分。
当张甯若无其事地坐回去,重新端起那杯茶时,彦宸还保持着那个前倾的、目瞪口呆的姿势,像一尊被瞬间石化的、滑稽的雕塑。他的双眼圆瞪,嘴巴微张,惊喜、错愕、狂喜、以及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荒谬感,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整个人的理智,冲刷得一干二净。
他差点,真的,直接从地上蹦到天花板上去。
“宁……宁哥,你、你不生……”
他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控制不住的颤抖。然而,那个“气”字,刚到嘴边,就被他用一种近乎于自残的强大意志力,硬生生地,给吞了回去。
不行!
不能问!
一个脚本,一个他这几天在脑海里预演了不下八百遍的、充满了逻辑陷阱的、恐怖的对话脚本,瞬间自动播放了起来:
【场景一:我方主动出击】
我:“宁哥,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宁哥(抬眼,平静地):“我为什么要生你气?”
我:“因为……因为我这周的所作所为……”(声音越来越小)
宁哥(放下茶杯,饶有兴致地):“哦?那你倒是说说,你这周都做了什么坏事了?”
我:(……卡壳……)天地良心!我这周除了跟苏星瑶聊了聊几何题,试戴了一下她的表,我什么出格的坏事都还没来得及干啊!这要是全盘托出,岂不是不打自招,罪加一等?
宁哥(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怎么不说了?没做坏事,我生什么气?”
【场景二:陷入终极悖论】
宁哥(总结陈词):“所以,你问我是不是生你气了,无非就两种可能。一,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所以在心虚试探。二,你没做什么亏心事,但你觉得我会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小事而生气。”
她会顿一顿,然后,抛出那句足以将他所有语言能力都瞬间清零的、经典的、终极的灵魂拷问:
“——你这是不相信我的气度呢?还是不相信我们俩的感情?”
……GAmE oVER.
冷汗,瞬间从彦宸的额角,涔涔而下。他看着眼前这个正小口啜着热茶、姿态优雅得仿佛刚才那个主动亲吻他的少女根本不存在的张甯,第一次,对“女王”这个词,有了发自内心的、深入骨髓的敬畏。
这是一个圈套。一个他妈的,用一个吻做诱饵的、温柔的、甜蜜的、致命的圈套!
他刚才,差一点点,就自己张嘴,咬上了那个钩。
“我……我是说……”彦宸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速运转,试图为自己刚才那句说到一半的蠢话,找一个合理的补丁,“我是说……你今天……真好看。还…还挺…主动的!”
求生欲,让他的语言系统,瞬间切换到了最原始、也最安全的“无脑夸赞”模式。
张甯的脸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她甚至还配合着彦宸那句蹩脚的夸赞,微微歪了歪头,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弧度,仿佛在认真地品味着“主动”这个词的含义。
而此刻,在她的精神世界里,一场激烈的辩论,正如火如荼。
通体乌黑、皮毛油亮的小猫,一只前爪撑在杯壁上,身姿妖娆,琥珀色的眼睛微微上挑,眼角带着一丝勾人的飞霞,用另一只爪子一下一下地努力去戳彦宸的下巴。它是猫科动物中的超模——恶魔喵·张狂。
与此同时,天使喵·甯谧则正用自己双爪拼命替彦宸遮挡,不让嚣张的张狂得逞。那纯白色的波斯猫,身形端庄优雅,眼神里充满想息事宁人和害怕矛盾激化的忧虑——。
张狂“嗤”地一声冷笑,用气音说道:【看见没?我就说了,一个小小奖赏,就能让他自己原地表演。刚才那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现在尾巴摇得多欢。】
甯谧那碧绿的眼眸,忧虑地看了一眼对面那个额角还在冒汗的少年,声音温和却坚定:【我不赞成你这种做法。这不叫“奖赏”,这叫“钓鱼执法”。人家正在前线,独自面对一个段位极高的敌人。我们作为他最坚实的后盾,不应该用这种冷暴力的方式,从背后捅他一刀。】
张狂不屑地舔了舔自己锋利的爪尖:【切,“人家”?“后盾”?说得这么生分。自家的狗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两天不训就想跟着别的母狐狸跑。现在不过是稍微调教一下、立立规矩,怎么就叫“捅刀子”了?再说了,他那叫“独自抗争”吗?我怎么瞧着,他这几天在那个温柔乡里,沉醉得都快找不到北了呢?】
【他那是棋逢对手的欣赏!】甯谧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理性,【苏星瑶攻击的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地方,他会动摇,会困惑,这很正常!但他没有越界,他还在努力地维持着边界感,否则他今天早上就不会是那副表情了!他是在乎我们的!】
【在乎”?“在乎”就是让别的女人穿他的外套?】张狂的尾巴,像一条黑色的、不耐烦的鞭子,轻轻扫过张甯的锁骨,【“在乎”就是让别的女人把表戴在他的手上?甯谧,你太天真了。男人的“在乎”,如果没有规矩束缚,就会变成四处泛滥的中央空调。现在不给他立规矩,等他真的烧起来,你想灭都来不及了!】
甯谧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可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应该是“主人”与“宠物”。你现在用的方法,不是在巩固信任,而是在消耗信任。你在惩罚的,究竟是他那瞬间的动摇,还是……你自己内心深处,那份无法抑制的恐惧?】
这句诘问,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中了黑猫的某个要害。
【恐惧?】张狂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拔高,【开什么玩笑?我会有那种东西?我只是在选择一种最高效、最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而已。】
【最高效的方案,往往也最伤人。】甯谧的目光,穿透了时空,仿佛看到了某个遥远的、同样被这种“高效”伤害过的、孤独的背影,【你害怕了,宁宁。你在害怕,彦宸会发现,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人,能像我们一样,读懂他,欣赏他,甚至在某些领域,比我们更耀眼。你用冷漠,是想把他推开,看他会不会主动回来;你用亲吻,是想把他拉近,确认他对你的忠诚。这所有的一切,都源于你对这段关系,第一次产生了……不确定感。】
张狂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她沉默了。
因为甯谧说的,每一个字,都对。
她确实,害怕了。
最终,那只不可一世的黑猫,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身形便渐渐淡去,化作一缕不易察觉的、调皮的黑烟,重新融入了张甯的影子里。
而那只白猫,则在笔记本上,缓缓地阖上了双眼,仿佛完成了一项重要的使命,重新变回了一尊宁静而优雅的雪白雕塑。
外界,不过是短短十几秒的沉默。
这十几秒,对彦宸而言,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眼睁睁地看着张甯脸上的那抹笑意,由淡转无,又看着她的眼神,从戏谑,变得深沉,最后,归于一片澄澈的、雨过天晴般的平静。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她刚才,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经历了一场天人交战。
终于,张甯放下了手中的茶杯。那一声清脆的、杯底与桌面碰撞的轻响,像一声赦免的钟鸣,瞬间将彦宸从那无尽的、名为“等待宣判”的炼狱中,解救了出来。
她没有再看他,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那个还冒着热气的、装着小笼包的保温袋。
“包子要凉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淡。没有了前几日的冰冷,也没有了刚才的戏谑,只剩下一种属于清晨的、最寻常的平静。仿佛之前那场持续了整整三天的、令人窒息的冷战,和刚才那个石破天惊的、带着茶香的吻,都从未发生过一样。
彦宸愣了足足三秒,大脑才成功地将这句简单的话,解码成他能理解的含义。
——警报,解除。
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像火山爆发一般,从他的心底,猛地喷涌而出。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弹了起来,用一种近乎于“饿虎扑食”的姿态,冲向了那个保温袋。
“对对对!凉了就不好吃了!皮就不劲道了!”他一边手忙脚乱地打开袋子,将那一笼还散发着肉香与面香的小笼包端出来,一边语无伦次地,像个邀功的孩子,“师父你快尝尝!这家店的醋,也特别地道!”
他将筷子、蘸碟、纸巾,以一种近乎于“阅兵式”的严谨与迅捷,一一摆放在张甯的面前。那份殷勤,比古代宫廷里,最得宠的太监总管,还要周到三分。
张甯看着他那副忙得满头大汗、脸上却洋溢着一种傻乎乎的、如释重负的笑容的模样,那双刚刚恢复平静的凤眸里,终于,忍不住,泛起了一丝极淡的、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混杂着无奈与心疼的笑意。
她拿起筷子,夹起一只玲珑剔透的小笼包,在醋碟里轻轻一蘸,然后,放进了嘴里。
“嗯,”她慢慢地咀嚼着,然后,给出了一个最简单的,却也最让彦宸安心的评价,“好吃。”
彦宸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正小口小口、姿态优雅地吃着包子的女孩,心里那份敬畏,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又加深了一层。
他知道,这场危机,并没有真正过去。它只是被女王陛下,用一种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抗拒的方式,暂时“中止”了。她依旧没有给他任何解释,也没有要求他做出任何承诺。
她只是用一个吻,和一句“包子要凉了”,就轻而易举地,收回了那根几乎要将他勒死的、无形的绞索。
这根钩,甚至不需要饵。
只要她想,随时都能让他,心甘情愿地,咬上去。
吃完早餐,那份令人窒息的紧张感,总算是在食物的香气与暖意中,消散了大半。两人分工明确,一个收拾碗筷,一个擦拭桌子,整个过程流畅而又默契,仿佛过去三天那场无声的冷战,真的只是一场被晨光驱散的噩梦。
很快,茶几就被清理干净,铺上了两本厚厚的习题集,以及一叠叠雪白的草稿纸。
周末的补习,正式开始。
气氛重新回归了往日的宁静与专注。客厅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偶尔翻动书页的轻响。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光斑中,有细小的尘埃,在安静地、上下飞舞。
一切都显得那么岁月静好。
然而,彦宸的心,却像被那飞舞的尘埃,撩拨得痒痒的,怎么也静不下来。
那道解析几何题,像一根鱼刺,卡在他的喉咙里,不上不下。他知道,如果今天不把这件事,在张甯面前,做一个了结,它就会永远地横亘在那里,成为一个无法言说的、充满了猜忌的秘密。
他必须坦白。
与其等着将来某一天,被她用某种他无法预料的方式“审问”出来,不如自己主动“自首”。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在做完手头这道函数题的最后一步后,他停下了笔。
“那个……宁哥,”他用一种尽可能随意的、不经意的语气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那片脆弱的静谧,“我前两天……遇到一道还挺有意思的解析几何题,你要不要看看?”
张甯的笔没有停。她正沉浸在一道复杂的立体几何证明题里,目光专注地,在那由线条与平面构成的、抽象的空间中,寻找着最简洁的辅助线。她只是从鼻腔里,轻轻地“嗯”了一声,示意他可以继续。
彦宸从书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两张叠在一起的草稿纸。他先是将自己那张,递了过去。
那张纸上,黑色的字迹,密密麻麻,充满了暴力破解后的痕迹,像一座刚刚经历过炮火洗礼的战场。
“就是这道题,”他指着纸上的椭圆,“周三的时候,我卡了一下,后来用纯代数的方法,硬算出来了。”
张甯终于停下了笔。她抬起头,接过那张草稿纸,目光迅速地,从头到尾,扫了一遍。她的阅读速度极快,那双凤眸,像一台最高精度的扫描仪,几乎是在瞬间,就将彦宸那繁复的、充满了推导演算的解题路径,完整地录入、分析、并完成了最终的评估。
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十秒。
“很好,”她将草稿纸放回桌上,给出了一个言简意赅的评价,“思路清晰,计算精准,没有一个多余的步骤。教科书级别的解法。”
这句赞赏,对于一个沉迷于“算力碾压”的信徒而言,无疑是最高规格的肯定。
彦宸的心,顿时安稳了一大半。他感觉自己像是已经成功争取到了“坦白从宽”的政策,接下来,只要将另一个“从犯”的“罪证”交上去,就能获得最终的赦免。
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然后,用一种近乎于“上交物证”的、忐忑的心情,将另一张、用红色水笔书写的草稿纸,轻轻地,推到了张甯的面前。
“这道题……还有另一种解法,”他的语气,比刚才更加小心翼翼,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献宝似的期待,“我觉得……也挺有意思的。”
那张纸上,红色的字迹,简洁,优雅,充满了直觉与顿悟的灵光,像一首意象精准、余韵悠长的五言绝句。
他将那张红色的草稿纸,与自己的黑色草稿纸,并排放在了一起。
一黑一红,一繁一简,一“术”一“道”。
两种截然不同的解题哲学,在这一刻,泾渭分明地,呈现在了张甯的面前。
张甯的目光,落在了那张纸上。
这一次,她看得更久了一些。
彦宸的心,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提到了嗓子眼。他像一个等待法官宣判的犯人,紧张地,观察着张甯脸上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然而,她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依旧是那种平静,那种近乎于绝对理性的、不起波澜的平静。
许久,她才缓缓抬起眼,将那张红色的草稿纸,同样放回了桌上。
“嗯,我知道。”她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利用焦点三角形的几何特性,结合圆的定义,直接从图形关系入手。这个方法也很好,结论是一样的。”
彦宸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预想过很多种可能。他想过她会惊讶,会赞叹,甚至会流露出一丝的好奇与……嫉妒。但他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我知道”。
原来……咱师父都会啊?!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安心与些许失落的复杂情绪,瞬间涌上了他的心头。他那颗悬了半天的心,终于“扑通”一声,安安稳稳地,揣回了肚子里。
原来,是他自己想多了。在他眼里那神乎其技的、近乎于“道”的解题思路,在自家师父这里,不过是另一种寻常的、早已被纳入武器库的备用方案而已。
他顿时感到一阵轻松。那份因为见识了苏星瑶的“天才”而产生的、隐秘的震撼与动摇,在张甯这句云淡风轻的“我知道”面前,被瞬间抚平。
张甯没有再看他,也没有再看那两张草稿纸。她重新低下头,拿起了自己的笔,准备继续攻克刚才那道没有做完的立体几何题。
就在彦宸以为这件事已经彻底翻篇的时候,她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头也没抬地,随口问了一句:
“这是苏星瑶做的吗?”
她的声音很轻,很随意,就像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一样。
彦宸的心,猛地一跳。但随即,又被那份劫后余生般的轻松感,压了下去。既然师父什么都会,那这件事,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是啊,”他讷讷地回答,语气里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坦诚,“周三那天,她看我做这道题,就……就过来跟我讨论了一下不同的解题思路。”
“嗯。”
张甯应了一声,笔尖依旧在草稿纸上飞速地移动着。她头也没抬,继续用那种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语气,说道:
“挺好的思路。你喜欢谁,就用谁的方法吧。”
“我是……”
彦宸下意识地就想接口,想说“我当然是用你的方法”,可“是”字刚出口,他整个人,就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一样,瞬间怔住了。
他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那个神色自若、仿佛刚才那句话跟她没有任何关系的女孩。
她的侧脸,在阳光的映照下,美好得像一尊没有瑕疵的、由汉白玉雕琢而成的艺术品。她的睫毛很长,微微垂着,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她的笔尖,依旧在纸上,流畅地、毫不停顿地,书写着一连串复杂的逻辑符号。
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
可那句话,却依旧在他的耳边,嗡嗡作响。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在结冰的湖面上行走的人,脚下的冰层,突然,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黑色的口子。
什么叫……
喜欢谁,就用谁的方法?
“宁……宁哥……”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从一架快要散架的风箱里,硬挤出来的,“你……你知道你刚才说……”
“不是吗?”
张甯终于停下了笔。她没有立刻抬头,而是将刚刚写完的那一步证明,从头到尾,又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才缓缓地,将那双清冷的凤眸,投向了他。
她的眼神,很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被打断思路后的、纯粹的疑惑。
“两种方法都不错,喜欢哪一种,都没问题。”她毫不在意地继续说道,仿佛是在认真地、从纯粹学术的角度,为他刚才的“请教”,做一个最终的总结,“只是在考试的时候,时间是有限的。对于大多数压轴题而言,几何法对思维的跳跃性要求太高,思考和构图的时间,可能会超过计算的时间。所以我个人,一般会选择更稳妥、更普适的代数法。”
她的解释,逻辑严谨,无懈可击,充满了学霸之间,最纯粹的、理性的探讨精神。
她……她是真的没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吗?还是……她在装傻?
彦宸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团浆糊。他吞吞吐吐地,还想做最后的、徒劳的挣扎: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刚才说的是……”
“我说什么了?”
张甯的眼眸,微微一抬。
就是这一下。
那双清澈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凤眸,就那么静静地、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询问,迎上了他那写满了慌乱与震惊的目光。
那一瞬间,彦宸所有的话,都被堵死在了喉咙里。
他像一个被掐住了脖子的傻瓜,张着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明白了。
他什么都明白了。
许久,他才像一个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缓缓地,低下了头。
“没有……”他用一种近乎于梦呓的声音,喃喃地说道,“你……什么也没说。”
他的目光,颓然地,转向了一旁。那明亮的、温暖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却让他感到了一阵发自骨髓的、无法驱散的寒意。
女王陛下,根本不需要证据。
当她开始怀疑你的时候,你连呼吸,都是错的。
而那颗名为“不信任”的种子,也终于,在他那片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心防之上,找到了最适合生长的、那道名为“动摇”的裂缝。
并且,已经开始,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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