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十七年，秋。
建业城的街头，一只大黄狗懒洋洋地趴在青石板路上晒太阳。
一个梳着冲天辫的垂髫小儿，手里举着个油汪汪的肉包子，一边跑一边掉渣。
“啪嗒。”
肉包子没拿稳，掉在了地上，滚到了大黄狗的嘴边。
若是放在十几年前年前，这狗能为了这一口吃的把牙都崩碎了。
可现在。
那大黄狗只是掀起眼皮瞅了一眼，鼻孔里喷出一股不屑的热气，把头扭向了一边。
它太胖了。
胖得连翻个身都费劲。
路边的茶摊上，两个老汉正翘着二郎腿，吸溜着茶水。
“瞧瞧，这世道变了啊。”
“连狗都嫌弃肉包子了。”
另一个老汉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缺了的大黄牙。
“那可不，昨儿个俺家那小子从衙门领回来的红薯，那是真甜！再加上朝廷发的猪肉，俺这老牙口都要被油给封住了。”
“听说陛下又要减税了？”
“减啥税啊，现在都没啥税可交了，也就是象征性地给两斗米。”
“咱们这位陛下，那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是真龙啊！”
皇宫，宣德殿。
真龙天子孙绍，此刻正毫无形象地瘫在铺着厚厚熊皮的龙椅上，百无聊赖地数着大殿顶上的横梁。
一根，两根，三根……
这种混吃等死的日子，他过了整整五年。
这五年里，红薯像野草一样疯长，铺满了大宁的每一寸土地。
安西都护府传来了捷报，说是那个叫罗马的地方派来了使者，想求购大宁的丝绸和瓷器。
孙绍大手一挥，准了。
不但准了，还顺手送了他们几船红薯藤，美其名曰“来自东方的神秘力量”。
“陛下。”
一个温润醇厚，却又带着几分执拗的声音在大殿中央响起。
孙绍眼皮一跳。
“二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吧。”
孙绍打了个哈欠，眼角挤出两滴生理性的泪水。
“今天朕这腰有点酸，大概是昨晚批奏折批累了。”
站在武将首位的林东，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批奏折？
昨晚明明是拉着他和丞相林浩斗了一宿的地主！
刘备没理会孙绍的胡扯，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朝服，手持笏板，神色庄重得像是在进行某种宗教仪式。
“陛下，如今海内升平，万民乐业。”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大宁之盛，已远迈秦汉，比肩三代。”
孙绍听得脑仁疼。
这也是刘备的绝活，先给你戴一顶高帽子，把你捧得晕乎乎的，然后再图穷匕见。
“二哥，说重点。”
刘备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在大殿内回荡。
“臣请陛下，东巡泰山，封禅天地！”
“以告成功于上苍，以此正大宁之统，以此安万世之基！”
封禅？
孙绍愣了一下，坐直了身子。
这可是古代帝王的终极梦想。
秦始皇去过，汉武帝去过，光武帝也去过。
好像只有做出了惊天动地伟业的皇帝，才有资格去泰山顶上烧个香，发个朋友圈，跟老天爷汇报一下工作。
“不去。”
孙绍重新瘫了回去，摆了摆手。
“太远，太累，没劲。”
“从建业到泰山，这一路车马劳顿的，朕这把老骨头可折腾不起。”
“再说了，老天爷忙着呢，哪有空听朕絮叨。”
刘备急了。
这怎么能不去呢？
这不仅是孙绍的荣耀，也是他们这些辅佐之臣的荣耀啊！
将来史书上一写，“宁皇封禅，太保刘备随行”，那是何等的风光？
“陛下！此乃国之大典，不可儿戏！”
刘备刚要长篇大论。
另一边，一直闭目养神的魏王曹操，突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狭长的眸子里，精光四射。
他慢悠悠地走了出来，站在刘备身旁。
这一对斗了大半辈子的老冤家，此刻竟然出奇地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
“陛下。”
曹操的声音沙哑而富有磁性，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霸气。
“玄德此言，虽迂腐，却有理。”
孙绍挑了挑眉。
“哦？岳父大人也想去爬山？”
曹操嘿嘿一笑，抚摸着花白的胡须。
“非也。”
“孤听说，那泰山之巅，离天最近。”
“陛下就不想站在那最高处，让这天下人看看，究竟是谁，终结了这百年的乱世？”
“陛下就不想让后世子孙知道，这大宁的江山，是何等的巍峨？”
曹操奸诈笑了笑。
“还是说……陛下怕高？”
激将法。
拙劣，但有效。
孙绍看着曹操那张似笑非笑的老脸，又看了看刘备那一脸“你不去就是对不起列祖列宗”的表情。
他突然笑了。
笑得像只偷了鸡的狐狸。
“行啊。”
“既然两位爱卿都这么有雅兴，那朕就陪你们走一遭。”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
“到时候爬不动了，可别指望朕背你们。”
……
五日后。
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建业城北门出发，一路向北。
旌旗蔽日，车马如龙。
中间那辆宽大得能在里面打滚的六驾马车里，孙绍、曹操、刘备三人围坐在一张小桌旁。
桌上摆着几碟精致的小菜，还有一壶温好的青梅酒。
“一对二！”
孙绍甩出两张牌，脸上贴满了白条，活像个刚从坟里爬出来的僵尸。
“不要。”
曹操黑着脸，手里攥着一把烂牌，胡子上也贴了两条。
“王炸！”
刘备兴奋地把两张牌摔在桌上，震得酒杯都跳了起来。
“哈哈哈哈！备赢了！备终于赢了！”
刘备笑得像个两百斤的孩子，伸手就要去撕脸上的白条。
“慢着。”
孙绍一把按住刘备的手，坏笑了起来。
“二哥，咱们可是说好的。”
“这把谁赢了，谁就负责到了泰山脚下，背朕上山。”
刘备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
他看了看孙绍那虽然不胖但绝对结实的身板，又看了看自己这把老骨头。
“陛下……这……这不合礼制吧？”
“愿赌服输，天经地义，这就是最大的礼制！”
孙绍理直气壮。
一旁的曹操幸灾乐祸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玄德啊，你要是背不动，孤可以借你一匹马。”
“不过嘛，这马费……”
“曹孟德！你少在这落井下石！”
刘备气得胡子乱颤。
车厢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半个月后。
泰山脚下。
巍峨的泰山，如同一把利剑，直插云霄。
山势险峻，云雾缭绕，给人一种极其强烈的压迫感。
孙绍站在山脚，仰头望着那高耸入云的主峰，忍不住咂了咂嘴。
“真高啊。”
“这要是没修路，爬上去还不得要了半条命？”
幸好。
早在半年前，林浩这个基建狂魔就已经派人把上山的路给修整了一遍。
虽然还是陡峭，但好歹有了台阶。
“陛下，吉时已到。”
礼部尚书颤颤巍巍地走过来，手里捧着一卷厚厚的祭文。
“这是微臣连夜赶制的祭天文书，请陛下过目。”
孙绍接过那卷祭文，随手翻了两下。
全是些之乎者也的废话。
什么“皇天后土”，什么“顺应天命”，什么“诚惶诚恐”。
看得人牙酸。
“不用了。”
孙绍随手把祭文扔给了身后的林东。
“这种车轱辘话，老天爷早就听腻了。”
“朕今天，要跟老天爷聊点新鲜的。”
说完。
孙绍整了整身上的黑色龙袍，头戴通天冠，脚踏登云靴。
他深吸一口气，迈出了第一步。
“登山！”
身后。
曹操和刘备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那一抹火焰。
这一辈子。
金戈铁马，尔虞我诈。
为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两人挺直了腰杆，紧紧跟在孙绍身后。
虽然年迈，但那股子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气势，却丝毫不减当年。
山风呼啸。
越往上走，风越大。
孙绍没有坐轿子，也没有让刘备背。
他一步一个脚印，走得很稳。
每上一层台阶，他的心跳就加快一分。
不是累。
而是一种莫名的激荡。
他仿佛看到了这几千年的历史长河，在脚下奔腾而过。
他看到了秦皇汉武的背影。
如今。
他孙绍，也站到了这里。
而且，他比他们做得更好！
“呼……呼……”
到了半山腰，曹操有些喘了，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但他一声没吭，咬着牙死撑。
绝不能在刘大耳面前丢人！
刘备也好不到哪去，脸色发白，但他死死地攥着那把雌雄双股剑（当拐杖用），硬是一步没落下。
终于。
日上三竿之时。
泰山之巅。
玉皇顶。
这里，仿佛触手可及苍穹。
脚下是翻滚的云海，头顶是湛蓝得令人心醉的天空。
一座巨大的祭坛，早已搭建完毕。
四周旌旗招展，香烟缭绕。
文武百官按照品级，跪伏在祭坛之下，黑压压的一片。
孙绍站在祭坛的最顶端。
风，停了。
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他一个人的身上。
孙绍低头，看着这壮丽的山河。
看着这属于他的大宁帝国。
一股豪气，从胸腔里喷薄而出，直冲天灵盖！
他没有去拿那准备好的香火。
也没有去读那篇歌功颂德的祭文。
他只是缓缓地，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金灿灿的、圆滚滚的……
烤红薯。
曹操：“……”
刘备：“……”
文武百官：“……”
所有人都傻了。
陛下这是要干什么？
拿红薯祭天？
这是什么新式的礼仪吗？
孙绍双手捧着那个烤红薯，高高举过头顶。
“老天爷！”
“朕，孙绍！”
“今天来，不求你风调雨顺，也不求你保佑朕万寿无疆！”
“朕只是想告诉你一声！”
“这天下的老百姓，朕已经让他们吃饱了！”
“这乱了几百年的世道，朕已经给它摆平了！”
“从今往后！”
孙绍猛地把手里的红薯，朝着天空狠狠地掷了出去！
那红薯在空中划出一道金色的抛物线，仿佛一颗金色的流星。
“这大宁的命运！”
“这万民的饭碗！”
“不由天定！”
“由朕定！”
“由这天下千千万万的百姓定！”
轰！
话音刚落。
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炸响一声惊雷。
紧接着。
云海翻腾，金光乍现。
一道阳光穿透云层，不偏不倚，正好笼罩在孙绍的身上。
给他镀上了一层神圣的金边。
宛如神祗。
曹操看着那个沐浴在金光中的背影，眼眶突然有些湿润。
他转过头，看着同样泪流满面的刘备。
“玄德啊。”
“咱们这辈子……输给这小子……”
“不冤。”
刘备擦了一把眼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不冤。”
“这小子……比咱们狂。”
“但也比咱们……更懂这天下。”
孙绍站在金光中，嘴角微微上扬。
他转过身，看着跪在地上的文武百官，看着那两个已经老去却依然挺拔的身影。
他张开双臂，仿佛拥抱整个世界。
“众爱卿！”
“平身！”
“随朕……回家！”
风起。
云涌。
一个新的时代，在这一刻，被彻底定格。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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