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日，下午一点五十分。
巡视组驻地设在东海省委招待所——一栋上世纪八十年代建成的六层小楼，外墙爬满了枯黄的爬山虎藤蔓。院子不大，种着几棵雪松，墨绿色的针叶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肃穆。门口站着两名身着便装但腰杆笔挺的工作人员，看到林峰的车驶入，其中一人上前核对身份。
“林省长，严组长在二楼会议室等您。”工作人员确认身份后，侧身引路。
林峰点点头，跟着走进小楼。楼道里很安静，铺着暗红色的地毯，脚步声被完全吸收。墙壁上挂着一些山水画和书法作品，内容多是“清正廉洁”“执政为民”之类的格言，装裱得庄重朴素。
二楼会议室的门虚掩着。工作人员轻轻敲了两下，里面传来严正华沉稳的声音：“请进。”
推门进去，会议室不大，大约三十平米。中间一张长方形的会议桌，严正华坐在靠窗的一侧，面前摊开着几份文件，手里拿着老花镜。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镀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
“严组长。”林峰在门口微微躬身。
“小林来了，坐。”严正华摘下眼镜，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喝什么茶？我这里有龙井，也有普洱。”
“龙井就好，谢谢。”
严正华亲自起身泡茶——这让林峰有些意外。这位巡视组组长亲自泡茶，要么是表示亲近，要么是某种姿态。他接过茶杯时，注意到严正华的手很稳，泡茶的动作行云流水，显然是经常喝茶的人。
“昨天调研，匆匆忙忙的，很多话没来得及细说。”严正华重新坐下，端起自己的茶杯，“今天咱们慢慢聊。你别紧张，就是同志间的交流，不是正式谈话。”
话虽这么说，但林峰知道，这次谈话的分量，可能比任何正式谈话都重。
“严组长，您想了解哪些方面，我一定如实汇报。”林峰放下茶杯，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姿端正。
严正华没有马上提问，而是先喝了口茶，目光投向窗外。院子里，一只麻雀在雪松枝头跳来跳去，寻找着什么。
“东海这个省，我来之前做过功课。”严正华缓缓开口，“区位优势明显，经济基础不错，这些年发展速度也很快。但问题也不少——外贸数据虚高、房地产过热、产业结构偏重、创新动力不足……这些都是面上的问题，任何一个快速发展的地方都可能遇到。”
他顿了顿，转过头看着林峰：“但有些问题，是深层次的。比如，一个省委副书记，为什么非要力推一个明显存在隐患的氢能项目？比如，一个芯片企业的专利诉讼，为什么会牵动那么多方面的神经？再比如，一个看似普通的招商引资，为什么会涉及境外势力的影子？”
每个问题都像针一样，精准地扎在要害上。
林峰沉默了几秒，组织语言：“严组长，您提的这几个问题，确实都是东海当前面临的深层次矛盾。我从分管工作的角度，谈一点个人看法，不一定全面，供您参考。”
“你说。”严正华点点头。
“关于氢能项目。”林峰斟酌着用词，“从表面看，这是东海推动能源转型、布局未来产业的重要抓手。投资大、占地广、技术先进，如果真能做成，确实是漂亮的政绩。但深入分析，问题很多：一是生态红线调整的合法性问题，二是技术路线的自主可控问题，三是投资效益和风险问题。更重要的是，这个项目的推进过程，存在很多不透明的地方——比如项目决策有没有经过充分论证？比如德方企业的真实背景是什么？比如巨额拆迁资金的监管是否到位？”
他说得很克制，没有直接点谢文远的名字，但每个问题都指向谢文远力推这个项目的动机和过程。
严正华认真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轻微的“笃笃”声。
“关于芯片诉讼。”林峰继续说，“表面看是两家企业的专利纠纷，但实际上，这是国际科技竞争在东海的一个缩影。‘华夏芯’公司研发的‘泰山’芯片，性能接近国际先进水平，价格只有进口的一半。这动了某些国际巨头的奶酪，所以他们要通过专利诉讼，把这家企业扼杀在摇篮里。而更值得关注的是，为什么这些国际巨头在东海的动作，总能得到某些内部力量的配合？”
“至于境外势力……”林峰顿了顿，“我掌握的材料有限，但确实有一些迹象表明，有境外组织试图通过资本运作、技术控制、舆论引导等方式，影响东海的经济决策和产业布局。具体细节，我正在核实。”
他说完了。会议室里安静下来，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在“咔嗒咔嗒”地走。
许久，严正华缓缓开口：“小林，你刚才说的这些，有没有书面材料？”
“有。”林峰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文件夹，双手递过去，“这是我整理的关于氢能项目的风险分析报告，还有芯片诉讼的背景材料，以及一些……异常资金流动的初步线索。都是基于公开信息和合法渠道获取的数据，但还没有形成完整的证据链。”
严正华接过文件夹，没有马上打开，而是放在桌上，手指轻轻按着封面。
“你知道，巡视组的工作原则是什么吗？”他忽然问。
“实事求是，依规依纪。”林峰回答。
“对，实事求是。”严正华重复这个词，“但有时候，‘实事’并不容易求。比如你刚才说的那些问题，每一个都很严重，每一个都可能涉及违纪违法。但如果查不出确凿证据，就动不了人。而一旦动了，又可能引发连锁反应，影响稳定。”
他看向林峰，目光深邃：“巡视组在东海只有三个月时间。三个月，要查清这么多复杂问题，难度很大。所以我们需要重点突破，找准切入点。你觉得，哪个问题最适合作为切入点？”
这是在考验，也是在征询意见。
林峰沉思片刻，回答：“氢能项目。第一，这个项目涉及面广，资金量大，关注度高，查起来有理由有据；第二，项目还没完全落地，现在纠正，损失相对可控；第三，通过查项目，可以顺藤摸瓜，牵出背后可能存在的利益输送、违规决策等问题；第四，查项目本身，比直接查人更容易掌握分寸，不容易引发剧烈反弹。”
严正华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思路很清晰。但是小林，你想过没有，如果查氢能项目，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会是谁？压力会来自哪里？”
“谢文远副书记，还有他那一系的干部。”林峰坦然回答，“压力会来自项目相关的利益方，可能还有……更高层面的某些关系。”
“你不怕？”严正华问。
“怕，但该做的事还得做。”林峰说，“而且我相信，有巡视组在，有中央的坚强领导，再大的压力也能顶住。”
这话说得很有分寸——既表明了态度，又把巡视组和中央摆在了前面。
严正华点点头，终于翻开那个文件夹。他看得很慢，一页一页地翻，不时用笔在某个地方做个标记。林峰安静地等着，茶杯里的热气渐渐散去。
大约二十分钟后，严正华合上文件夹。
“材料我收下了。”他说，“但小林，有几句话我要提醒你。第一，巡视组的工作有严格的程序，我们会依法依规开展调查，不会受任何人左右，也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工具。第二，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不要轻举妄动，不要打草惊蛇。第三，注意自身安全，也注意工作方法——有些事，急不得。”
“我明白。”林峰郑重点头。
“另外，”严正华话锋一转，“关于芯片诉讼，我听说下周就要开庭了？”
“是的，下周三。”
“企业那边准备得怎么样？”
“技术层面很有信心，但法律层面……跨国诉讼变数很多。”林峰实话实说，“不过温知秋总工说，就算一审输了，也会上诉到底。”
“有这股劲就好。”严正华站起身，走到窗前，“科技自强是国家战略，东海能在这方面走在前头，是好事。巡视组会关注这个案件的进展，必要的时候，可以提供一些法律和政策层面的支持。”
这话让林峰心里一暖。他知道，这是严正华在表达态度。
谈话又持续了半个小时。严正华问得很细，从东海的经济结构到干部队伍状况，从产业政策到民生问题，林峰都一一作答，不夸大，不隐瞒，也不推诿。
下午四点，谈话结束。严正华送林峰到门口，握手时用力握了握：“小林，东海的情况很复杂，担子很重。但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住气，越要讲方法。记住，你背后有组织，有原则，有底线。”
“谢谢严组长，我一定牢记。”林峰郑重地说。
走出小楼，冬日的阳光斜照在身上，带着些许暖意。林峰深吸一口气，冷冽的空气进入肺部，让人精神一振。
这次谈话，比他预想的要好。
严正华虽然没有明确表态支持，但至少愿意听，愿意看材料，愿意把氢能项目作为切入点。这就够了。
剩下的，就是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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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省委副书记办公室。
谢文远站在窗前，脸色阴沉。张明站在他身后，大气不敢出。
“林峰去巡视组驻地了？”谢文远问，声音很冷。
“去了，下午两点进去的，四点才出来。”张明低声汇报，“谈话内容不清楚，但严正华亲自送他到门口，握手时间很长。”
“很长……”谢文远咀嚼着这两个字，“看来谈得不错啊。”
“书记，我们要不要……”张明试探地问。
“不要轻举妄动。”谢文远打断他，“这个时候，谁动谁被动。巡视组刚进驻，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林峰想借巡视组的力量来对付我，没那么容易。”
他转身走回办公桌后坐下，手指敲击着桌面：“氢能项目那边，进展怎么样？”
“德方催得很紧，要求月底前完成土地摘牌。”张明说，“但林省长要求重新评估，发改委、自然资源厅那几个部门现在很为难，不敢往前推，也不敢停下来。”
“那就给他们吃颗定心丸。”谢文远冷冷地说，“告诉他们，项目是省委常委会定的，巡视组来了也不会改变。该推进的推进，该审批的审批。出了事，我担着。”
“明白。”张明迟疑了一下，“可是书记，如果巡视组真的介入调查……”
“那就让他们查。”谢文远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项目所有手续都是合法的，专家论证都是权威的，资金监管都是规范的。他们能查出什么？最多就是说我们决策不够谨慎，论证不够充分。这种问题，顶多是工作失误，不是原则错误。”
他说得很自信，但张明注意到，谢文远的手在微微发抖。
“还有，”谢文远继续说，“让星海科技的刘伟抓紧时间，该转移的资金尽快转移，该销毁的账目尽快销毁。巡视组只有三个月，只要这三个月撑过去，以后就安全了。”
“刘总那边……好像有点犹豫。”张明小心翼翼地说，“他昨天去了趟香港，说是谈业务，但我感觉……”
“感觉什么？”谢文远眼神一厉。
“感觉他可能在给自己留后路。”张明低下头，“我查了他的出境记录，最近三个月，他去了四次香港，每次都只待一两天。而且他在新加坡的账户，最近有大额资金转入。”
办公室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暮冬的黄昏来得很快。
许久，谢文远缓缓开口：“看来，有些人靠不住啊。”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之下，是冰冷的杀意。
“书记，那我们要不要……”张明做了个手势。
“现在还不到时候。”谢文远摇头，“刘伟手里有太多东西，逼急了他，大家都完蛋。先稳住他，等这阵风头过了再说。”
他站起身，走到酒柜前，倒了杯威士忌，一饮而尽。琥珀色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带来灼烧感。
“张明，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十二年，书记。”
“十二年……”谢文远看着空酒杯，“这十二年，我待你不薄吧？”
“书记对我恩重如山。”张明连忙说。
“那就好。”谢文远转过身，盯着他，“这次是难关，但只要咱们同心协力，一定能过去。等巡视组走了，东海还是咱们的天下。到时候，我不会亏待你。”
“谢谢书记！”张明深深鞠躬。
“去吧，把该做的事做好。”谢文远挥挥手，“记住，这个时候，要稳，要忍，要装。”
张明退出办公室。门关上后，谢文远瘫坐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林峰、巡视组、不听话的下属、可能反水的盟友……所有的压力，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但他不能倒。
倒了，就全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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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点，新加坡港。
“东海明珠号”缓缓靠泊在裕廊港的泊位上。夜色中的港口灯火通明，起重机正在作业，集装箱被一个个吊起，放到拖车上。
集装箱堆场的一角，一辆黑色轿车静静停着。车里，秦风盯着监控屏幕，上面显示着一个蓝色集装箱的位置——cxRU。
“箱子已经卸下来了。”耳机里传来队友的声音，“现在在c区堆场，坐标x37，Y12。”
“看到接货的人了吗？”秦风问。
“还没有。但有一辆白色货车正在靠近，车牌新A·bc1234。开车的是个华人面孔，四十岁左右，戴眼镜。”
秦风调整望远镜，果然看到一辆白色货车驶入堆场，停在那个蓝色集装箱附近。车上下来一个男人，穿着灰色夹克，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很斯文。他拿出手机看了看，然后走向集装箱。
“准备录像。”秦风低声说。
男人在集装箱前停下，左右看了看，然后拿出钥匙，打开箱门。箱门缓缓打开，里面堆着一些木箱，上面写着“机械设备配件”。
但男人没有动那些木箱，而是走到集装箱最里面，掀开一块伪装的地板。地板下，是一个隐藏的隔层。
隔层里，整齐地码放着几十个文件盒，还有几个用防震材料包裹的电子设备。
男人拿起一个文件盒，打开，翻看了几页，点点头。然后他开始把文件盒和电子设备搬上货车。
整个过程持续了二十分钟。男人很谨慎，每次只搬两三件，搬完就关上车厢门，然后再搬。全部搬完后，他重新锁好集装箱，开车离开。
“跟上。”秦风命令。
黑色轿车悄然启动，跟在白色货车后面，保持着两个车身的距离。
货车驶出港口，进入市区。夜晚的新加坡街道车流如织，跟踪并不容易，但秦风经验丰富，始终没有跟丢。
最终，货车驶入一栋写字楼的地下停车场。男人下车，推着一个手推车，把那些文件盒和电子设备搬进电梯。
秦风没有跟进停车场，而是把车停在路边，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显示着那个蓝色集装箱内部的监控画面——刚才男人搬东西时，隐蔽摄像头拍下了文件盒上的标签。
标签上写着：“星海科技财务档案2015-2023”“东海湾项目资金流水”“谢文远关联企业名录”……
秦风的心跳加快了。
这些，可能就是扳倒谢文远的铁证。
他立刻把情况加密报告给林峰。
半个小时后，林峰的回复到了：“继续监控，查清这些材料的最终去向。但不要惊动对方，放长线，钓大鱼。”
秦风关掉电脑，看向那栋写字楼。夜色中，楼层的灯光星星点点，像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这场无声的博弈。
他知道，这场博弈，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而他们手里的牌，正在一张张增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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