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劲儿在空气里发酵，像一锅即将沸腾的汤，每个人都想往里加点自己的料。
小桃的脑子转得尤其快，她盯着共灶小程序上那个孤零零的“报修”按钮，觉得它简直是对人民群众创造力的侮辱。
这届年轻人，最擅长的就是把严肃的事情娱乐化，把娱乐的事情搞成大新闻。
一个大胆到近乎“作死”的念头，像一道闪电劈中了她的天灵盖。
说干就干，她手指在键盘上敲得火花四溅，半小时后，共灶小程序首页弹出一个骚气满满的h5页面——“一日摊主，沉浸式打工魂觉醒挑战赛！”
规则简单粗暴：诚邀各位在编“老师”，脱下制服，穿上围裙，体验一天从采购到出摊再到收摊的全流程。
没有鲜花，没有掌声，唯一的奖励是一枚刻着“我曾亲手端过别人的饭”的黄铜牌子，突出一个朴实无华且“没什么卵用”。
小桃本来以为这活动最多也就钓来几个社区里闲得蛋疼的小年轻，纯属自娱自乐，给大伙儿的业余生活整个活儿。
结果，第二天一早，后台的报名数据差点把她的手机干到卡机。
十二个Id，明晃晃地挂在那里，点开一看，备注里的单位一个比一个吓人。
市场监管局、税务所、街道办……甚至还有两位备注为“副局级”的大佬。
小桃倒吸一口凉气，感觉自己好像一不小心捅了体制内的马蜂窝。
这哪是搞活动，这分明是引狼入室，哦不，是请神仙下凡体验民间疾苦。
陆远看到名单时，嘴角那抹熟悉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容又浮现了。
他答应得比谁都爽快，但条件也比谁都苛刻，堪称魔鬼条例三连：第一，全程禁用任何职务带来的便利，谁敢摇人儿，谁就当场社死；第二，现场不设任何特殊接待，吃喝拉撒自己解决，想喝口热水都得自己排队；第三，所有营业收入，刨去成本，一分不留，全部归入共灶公共基金。
最后，也是最狠的一条，他笑眯眯地看向人群里一个脸色铁青的中年男人：“张队，好久不见。上次你带队来查封我们食堂，业务很熟练嘛。今天，煎饼果子摊就交给你了。你以前管我，现在……让我管管你怎么做早点，合情合理吧？”
这位张队长，全名张东升，就是上次那个带队来贴封条，全程铁面无私，把陆远的油条摊搅黄了的执法队长。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一时兴起报个名，想“微服私访”一下，结果直接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在众人憋着笑的目光中，张队长硬着头皮，像奔赴刑场一样，从陆远手里接过了那件印着“加油，打工人！”的卡通围裙。
挑战赛开始的瞬间，整个共灶区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真人秀现场。
张队长站在煎饼摊前，面对着排队的第一位顾客——一个睡眼惺忪的大爷，他感觉自己比第一次开全局大会作报告还紧张。
“小伙子，来套煎饼果子，加俩蛋，多放葱花，不要辣。”大爷中气十足。
“好……好的。”张队长深吸一口气，拿起一个鸡蛋，对着碗沿优雅地一磕。
结果用力过猛，“啪”一声，鸡蛋连壳带蛋液，一半在碗里，一半顺着他的手流到了案板上，糊得一塌糊涂。
他手忙脚乱地去擦，又碰倒了旁边的面糊桶。
排队的大爷叹了口气：“小伙子，你这手艺，一看就是没挨过生活的毒打。要不……我教你？”
半小时后，张队长因为不会单手打鸡蛋，被三位不同的顾客现场教学并投诉。
他摊出来的第一张煎饼，厚得像城墙拐角，焦得像非洲大草原，最后只能自己含泪啃了。
而凌霜，则像一个幽灵般穿梭在各个摊位之间。
她没有笑，甚至连一丝表情都欠奉，只是举着手机，冷静地记录下这一切“人间真实”。
她拍下税务所的小王因为算错账，把一份十五块的凉皮，找给了顾客五十块，追了半条街才追回来；她拍下街道办那位副主任，把一整瓶酱油当成香醋倒进了排骨汤里，差点引发一场味觉上的生化危机；她还拍下那位副局长，在三十五度的烈日下，为了等一个外卖平台上的订单，笔挺地站了两个小时，汗水浸透了衬衫，眼神从一开始的从容变得越来越涣散。
这些在办公室里指点江山、运筹帷幄的精英们，此刻在柴米油盐的战场上，被修理得溃不成军。
凌霜回到临时搭建的“后台指挥部”，将这些碎片化的视频导入电脑，开始飞速地敲击键盘。
她没有剪辑成搞笑视频，而是将这些画面配上精确的时间、温度和当事人的职务，制作成一份名为《基层民生体感差异性分析报告》的文档。
在报告的最后，她用红色的字体标出了一行结论：“经过初步测算，权力阶层对于普通劳动中时间成本、体力消耗、情绪压力等关键指标的预估，与实际体验存在显着认知落差，其峰值平均低估约68%。”
傍晚，收摊的铃声响起。
各个摊位陆陆续续开始盘点一天的战果。
张队长坐在小马扎上，表情呆滞地数着今天收到的皱巴巴的零钱。
刨去买面粉、鸡蛋、燃气的成本，他忙活了一整天，净赚八十三块五。
哦不对，他还得倒贴自己打碎的五个鸡蛋和弄洒的面糊，算下来，还亏了十几块钱。
他从旁边的袋子里摸出一个中午没卖出去、已经冷掉的馒头，面无表情地啃着，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空洞和疲惫。
他苦笑一声，自言自语道：“以前开会，听报告说个体户偷税漏税严重，我总觉得他们赚得盆满钵满。现在才知道……他娘的，这点钱，连我开车来回的油钱都不够。”
一只手伸了过来，递给他一碗热气腾腾的西红柿鸡蛋面，上面还卧着一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
陆远蹲在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张队，吃口热乎的吧。下次去检查的时候，别光看人家的灶台干不干净，记得顺便问问，老板，今天赚了多少啊？”
张队长抬起头，看着陆远，眼眶有点红。
他没说话，只是接过碗，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那碗面，仿佛是他这辈子吃过最香的东西。
当晚，小桃在后台整理数据时，收到了一条匿名反馈，只有简短的一句话：“活动能不能再办一次？下次，我想带我儿子来看看。”
她笑了笑，没有回复。
一抬头，看见陆远正在教凌霜怎么使用那个最老款的扫码枪。
凌霜皱着眉，一脸不解：“为什么每次都得手动扫？就不能像超市那样，开通免密支付或者人脸识别吗？这样效率太低了。”
陆远被她这理所当然的精英思维逗乐了，他轻笑出声，然后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因为你还没学会——穷人的手机，从来都不敢开自动识别。每一分钱，都得亲眼看着它‘滴’一声，才算安心。”
夜风吹过，拂动着窗边的帘子。
陆远手里的扫码枪对着一张二维码轻轻一扫，“滴”的一声响起，清脆，却又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小桃收回目光，继续低头看手机屏幕上的数据报表。
她本来只是想核对一下今天的总收入和公共基金的入账情况，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十二位特殊参与者的后台记录。
突然，她的指尖停住了。
她皱起眉，将屏幕放大，反复滑动着那几行看似平平无奇的数据。
签到时间，离岗时间，服务单数，流水金额……单看每一条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可当她把其中几个人的数据在脑海里串联起来时，却构成了一幅毫无逻辑、甚至有些诡异的时间图谱。
那感觉，就像是在一幅完整的拼图里，发现了几块无论如何都拼不进去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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