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整座城市还沉浸在深深的静谧中，唯有老城区的这条小巷，已经提前奏响了黎明前的交响乐——只不过，乐器是锅碗瓢盆，指挥是此起彼伏的叫嚷声。
“咣咣咣！”
陆远是被一阵魔性的敲门声给震醒的。
他一个激灵从行军床上坐起来，顶着一头睡得乱糟糟像鸡窝一样的头发，眼神迷茫。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渡劫吗？
窗外，天色青灰，但巷子里早已人头攒动，那条队伍排得比早高峰的地铁还夸张，队尾的婶子已经快跟隔壁街卖豆浆的王大爷互相吹捧起来了。
他们手里提着各式各样的容器，从最新款的智能保温桶，到上世纪风格的搪瓷缸子，甚至还有人举着一个巨大的玻璃罐，里面装的不是泡菜，是全家人的希望。
“开门！开门取圣火了！”
“老板，求一碗粥，我给你加钱！加双倍！”
陆远扒着窗户缝往外一看，瞬间感觉自己的脑子都快转不过来了。
这阵仗，比他当年参加美食大赛决赛还离谱。
门口，一个中年男人“噗通”一声就跪下了，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高举着一个保温饭盒，声泪俱下地说：“老板，求求你了，给我一勺带锅巴的粥吧！就一勺！我儿子发高烧三天不退，医生都说没办法了，昨晚他念叨着想喝你家的粥，求你救救他！”
这道德绑架来得如此突然，陆远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还没等他想出个办法，一个烫着时髦卷发的大妈已经绕过人群，试图强行冲卡。
她的目标不是粥，而是厨房里的灶台。
凌霜像个门神一样拦在她面前，面无表情。
“姑娘你让开！让我摸一下，就一下！”大妈急得满脸通红，仿佛错过了这个灶台，就错过了全世界的头等好运，“你们年轻人不懂！我儿子考研三年了！三战啊！昨晚他给我托梦，说梦见一口发光的锅，考神就在里面！我一对照新闻，不就是你家这口锅吗！让我沾沾福气，今年必上岸啊！”
凌霜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耐着性子解释：“阿姨，封建迷信要不得，咱们得相信科学和努力。”
“科学要是管用，我儿子早就是研究生了！”大妈哭喊着，那架势，仿佛凌霜拦住的不是她，而是她儿子光明的前途。
厨房里，小桃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抱着平板电脑冲了进来，脸上写满了“世界末日”。
“老板，炸了，全网都炸了！”她把平板怼到陆远面前，“你看，一夜之间，冒出来二十多家‘深夜系’山寨馆子，名字五花八门，什么‘子夜食堂’、‘凌晨粥铺’，全都在模仿我们！有的就是挂羊头卖狗肉，一碗白粥卖八十八，主打一个智商税；有的倒是真学我们留锅底熬粥，结果技术不过关，熬出来的粥比中药还苦，已经有好几个人在网上投诉吃完闹肚子了！”
这还不是最糟的。
小桃手指一划，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火爆的短视频挑战赛。
“#我家也有传承锅#，”她念出那个刺眼的话题标签，“无数网友开始花式晒自家烧糊的锅底，配上各种催泪文案，什么‘我奶奶传下来的锅，熬出了我们家的奋斗史’，‘这口锅的每一寸焦黑，都是父亲为我奔波的证明’……嗯，老板，现在全网都在进行一种很新的‘赛博孝道’，而我们的锅，就是这场运动的精神图腾。”
陆远看着屏幕上那些被p得闪闪发光的锅底，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
一口锅而已，怎么就快进到信仰层面了？
这届网友的精神状态，领先了他至少一个版本。
“不行，必须澄清。”陆远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决定，“这叫包浆？这叫历史的沉淀？这特么叫潜在的致癌物！我是个厨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这股歪风邪气带坏整个行业！”
他当即决定，直播！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事情说清楚！
半小时后，直播间开启，瞬间涌入了数十万观众。
镜头前，陆远卷起袖子，表情严肃。
他将那口被万人敬仰的“圣锅”重重地放在灶台上，然后，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他拿出了终极武器——一个崭新的钢丝球。
“刺啦——”
钢丝球与锅底焦黑的物质发生激烈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陆远一边使劲搓，一边对着镜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家人们，听我一句劝！咱做饭，卫生必须是第一位！这些锅巴长时间高温碳化，吃多了对身体没好处！一口好锅，就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话音刚落，直播间的弹幕瞬间疯了。
“叛教！！！”
“他在干什么？他竟然在亵渎圣物！”
“我裂开了，我刚下单的同款钢丝球，原来不是用来供奉的，是用来刷锅的？”
“他毁了我们的信仰！一个连锅巴都不尊重的厨子，他的粥里没有灵魂！”
“取关了，粉转黑！原来所谓的温暖和传说，终究还是敌不过柴米油盐的庸俗。”
直播仅仅持续了十分钟，陆远在一片谩骂声中被迫下播。
两小时后，小桃更新了后台数据，她的声音都在发抖：“老板……我们收到了超过十万条用户投诉，大部分都是通过新上线的‘情感伤害索赔通道’提交的……”
就在陆远焦头烂额之际，一直沉默的凌霜却有了发现。
她悄无声息地完成了对那个偷拍视频泄露源头的追踪，顺藤摸瓜，摸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组织——“中华饮食文化复兴促进会”。
“一个由退休老干部组成的半官方团体，”凌霜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她播放了一段经过处理的录音，是她潜入对方会议现场录下的，“他们正在策划一个大项目，要把我们的‘深夜食堂模式’，连同那口锅，打包申报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录音里，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清晰地传来：“……这件事的社会影响力已经超出了预期，形成了现象级的精神寄托。我们必须尽快拿到主导权，精神话语权，绝不能掌握在一个厨子手里。”
话语中的轻蔑和势在必得，让厨房里的空气都冷了几分。
深夜，风雨欲来。
小桃再次抱着平板跑进厨房，这一次，她的脸色煞白如纸，连话都说得有些不利索：“老……老板……出大事了！”
她将屏幕转向陆远，上面是一张全市地图，十几个红点在刚刚一瞬间，全部变成了灰色。
“全市自发建立的那十七个‘共灶点’，就在刚才，集体熄火了。”小桃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们都在社交媒体上留了言，说……说‘既然本尊已经堕落，我们也不配再继续用这烟火去温暖别人了’。他们觉得，你刷掉的不是锅巴，是他们刚刚燃起的希望……”
整个厨房死一般寂静。
陆远怔怔地站在原地，低头看着那口终于被他刷得锃光瓦亮的锅。
锅底光洁如新，倒映出他自己那张茫然而疲惫的脸，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那股由一口锅点燃的狂热火焰，似乎真的被他亲手用一盆冷水浇灭了。
良久，他忽然一言不发地转身，打开米缸，舀起一勺晶莹的米，注入清水，开始淘洗。
动作沉稳，一如往常，仿佛外界的惊涛骇浪都与他无关。
小桃和凌霜不解地看着他。
“老板，你……”
陆远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说了一句：
“再熬一锅吧。”
他顿了顿，手里的动作没有停，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空气吞没。
“这次，谁也别说。”
灶火“轰”的一声，重新亮起，橘黄色的光芒映照着他专注的侧脸。
也就在那一刻，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瓢泼大雨，密集的雨点疯狂地敲打着玻璃窗，仿佛在为这场无人知晓的烹饪，奏响了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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