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金,洒在归砚庐前那片青石坪上。
二十余味药材静静躺在竹匾之中,形态各异,有的饱满鲜润,有的枯黄卷曲,仿佛各自封存着一段未诉的药语。
微风拂过,药气浮动,却无人敢嗅、敢触——只因李鹤卿方才那一句“只准听”,如一道无形禁令,悬于众人头顶。
童生们面面相觑,眼神里满是困惑与不安。
辨药不靠眼鼻舌,反要凭耳识药?
这不合医理,更近乎荒诞。
有人低头盯着药材,试图从形状中窥得线索;有人闭目凝神,仿佛这样就能听见草木低语。
唯有陈阿芥,蹲在当归根旁,眉头紧锁,像是在回忆什么。
他忽然一拍大腿,转身冲进厢房,翻出一只用藤条缠绕的铜管残件——那是苏半夏临别时留下的信物,说是苗疆古法测药所用的“共振管”,虽已残破,却仍存一丝灵性。
他小心翼翼将管口抵入当归主根裂隙,又取来小锤轻敲管身。
“叮——”
一声脆响,清越如泉落深潭。
陈阿芥屏息凝听,耳贴铜管,脸色忽变:“不对……这声音滞涩,尾音发闷,像是水汽淤积经络!此药三日前被雨淋过,内部已有微霉!”
话音未落,林十一已取银针探入当归断面,针尖微颤,果然泛起浊气反应。
她翻开药簿对照日期,正是三日前夜雨后晾晒不慎所致。
“竟真如此!”围观少年哗然。
李鹤卿立于阶前,不动声色,眸光却悄然一动。
他早知世间有“声诊”之术,师父《未央卷》批注中曾提:“药亦有脉,脉动成音。”但能以残器引共鸣、断病于无形者,实属罕见。
他看向陈阿芥,心中暗记:此子虽出身卑微,却天生近药,或可堪造化。
而人群最末端,陆青禾始终静坐如石像。
自昨夜井底异象之后,他便不再言语,双目微垂,右手掌心蝶形胎记隐泛余温。
此刻轮到那株枯萎忍冬置于他面前,枝干蜷缩,叶片尽脱,唯余一段焦褐色茎秆,似早已死去多日。
众人都以为他会沉默到底。
却不料,他缓缓闭目,伸出食指,轻轻贴于药茎末端断裂处,指尖微颤,似在感知某种常人不可闻的律动。
时间仿佛凝滞。
风停了,鸟鸣远去,连药圃中虫吟也悄然止息。
良久,他睁开眼,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如露滴叶脉:
“它死前还在排毒……根部曾接触迷心花灰。”
全场骤然寂静。
李鹤卿心头猛地一震,几乎站立不稳。
迷心花,乃苗疆禁药,其灰可扰神志,令人幻觉丛生。
此物从未录入《本草纲目》,连太医院秘典亦仅存残页记载,更遑论一个昏迷多日、来历不明的少年,竟能一口道破?
更要命的是——他说的是“死前排毒”。
植物将死之时,精气逆流,根系外泄抗毒物质,此为“回元吐秽”,乃极细微的生理现象,唯有在特定时辰以特殊手法切脉方可察觉。
而陆青禾,竟凭一指感应,说得分毫不差!
更诡异的是,话音落下刹那,他掌心蝶形胎记倏然泛起一层微光,金丝游走,宛如活络经脉,旋即隐没。
李鹤卿死死盯着那枚胎记,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井底金藤搏动的画面——那节奏,与此刻胎记微光流转的频率,竟隐隐相合!
这不是巧合。
这是回应。
某种跨越生死、贯通地脉的召唤,正在通过这个少年苏醒。
他强压心绪,正欲上前细察,角落里双桃却已捧着一本破旧笔记悄悄翻看。
那是昨夜她趁陆青禾熟睡时偷瞧所得,纸页焦黄,字迹歪斜,却在某一页赫然绘着七道弧线,环抱中央一个“药”字,笔锋扭曲狂放,似非人力所书。
她心头一跳,认出那轨迹——分明与三年前蕲春夜空突现的“天网显影”一模一样!
当时雷火交加,云层裂开一道赤痕,七道光弧环绕“药”字浮现三息即灭,师父李时珍仰观良久,叹曰:“天机将启,非人可控。”此后再未提起。
她颤抖着找到林十一,低声询问。
林十一接过笔记,目光扫过那幅图,脸色骤变,久久不语,终是沉声道:“这不是记忆……是身体记得。”
双桃不解。
林十一望着远处静立的陆青禾,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有些东西,不是脑子学会的,是血脉里带来的。就像蛇记得咬人,鸟记得南飞——他的身体,曾经历过那天的事。”
当晚,李鹤卿独坐书房,取出一册封存多年的《讲病七日录》副本。
那是万历八年冬,师父连续七日公开讲医的记录,第七日讲至“药性通天地”时突遭山崩,讲坛倾覆,录音中断。
坊间传言纷杂,唯有他手中这份,据称保留了最后一瞬残声波图谱。
他将双桃誊抄的图案覆于图谱之上。
毫厘不差。
连第七日失控瞬间那一笔误写——“药”字末笔勾折方向反向——都完全一致。
而这份记录,从未对外公开。
李鹤卿的手微微发抖。
他终于明白,陆青禾不是偶然出现的病人,也不是普通的承音者。
他是钥匙,是遗志的延续,是师父以命布下的最后一步棋。
次日清晨,郑三娘端来一锅热腾腾的苦参粥,药香扑鼻,专为诸童清火养胃所备。
她笑着将粥碗一一递出,孩子们争相接过,唯独陆青禾不动。
她走到他面前,故意问道:“良药苦口,为何不喝?”郑三娘端来苦参粥,热气腾腾地分到每个学童手中。
药香混着米香在晨风里散开,孩子们捧碗啜饮,只觉一股清苦顺喉而下,脑中烦热顿消。
唯有陆青禾静坐原地,目光低垂,仿佛那碗粥不是摆在面前,而是悬于深渊之上。
“良药苦口,为何不喝?”郑三娘笑问,眼角却藏着试探的锋芒。
少年缓缓抬头,眸光清澈如井底寒星:“这粥以苦参为主,清热解毒,本无过错。但加了黄芩,性味俱寒,我脾胃素虚,若再受阴邪侵袭,恐伤中阳。”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字字落地有声,“本当佐生姜一二,温中散寒,方可无虞。”
郑三娘笑意微凝,她不动声色,又问:“那你可知,哪一味最不该放?”
陆青禾未答,只是起身,缓步走向院角那只粗陶药罐。
罐口覆布尚未揭去,内里蒲公英尚带夜露,青翠欲滴。
“是它。”他指尖轻点罐沿,“昨夜新采,未经曝晒,阴气未散。此时入膳,等同雪上加霜。若为常人,或仅腹痛腹泻;若为久病体虚者,足以引动沉疴。”他回身望向郑三娘,“婆婆用心良苦,但这味药,用错了时辰。”
四下寂静。
连林十一都微微侧目。
她知郑三娘出身太医世家旁支,虽流落民间,用药仍极讲究章法。
这一局,本以为无人能破,却不料被一个沉默多日的少年一眼看穿。
李鹤卿立于廊下,袖中药锄忽震三下,轻鸣如叹。
那是师父李时珍留下的感应之法——唯有遇“通药之人”,随身药器才会自发呼应。
当年蕲春夜雨,李时珍手持药锄立于百草园中,曾对他说:“药非死物,皆有魂魄。能令药鸣者,非技也,乃心与天地相通耳。”
此刻,锄头轻颤,如心跳共鸣。
他望着屋脊上的身影,心中翻涌难平:此子不仅识药性,更能察人心机。
他看出的不只是配伍之谬,更是郑三娘藏在慈蔼背后的考验之意。
这般敏锐,已非天赋可解,倒像是……从血脉深处流淌而出的认知。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陈阿芥忽然兴起,将白日所识的数十味药材按五行方位摆于青石坪上:东青龙位置当归、南朱雀位列金银花、西白虎位放黄连、北玄武位埋熟地,中央则堆茯苓为土枢。
他又取药锄轻击地面,模仿脉搏节律,试图复现白日铜管共振之象。
一下,两下……
蓦然间,空中传来低吟。
众人惊起仰望——只见陆青禾竟立于归砚庐最高处的飞檐之上,月光照着他单薄的身影,双臂张开如弓引弦,口中默诵一段奇异歌谣。
音调古拙,辞句晦涩,似非人间言语,却又字字嵌合草木呼吸。
每念一味药名,相应方位的药材便轻轻震颤,仿佛回应召唤。
当“忍冬”二字出口,枯萎茎秆竟微微一抖;“当归”响起时,根须缝隙似有微光流转。
李鹤卿心头剧震,袖中药锄再度轻鸣三声,与屋脊上的吟唱隐隐合拍。
他终于明白——不是他在念药。
是药,在认他。
那一瞬,他仿佛看见师父李时珍站在云影之间,嘴角含笑,轻声道:“未央之门,终启矣。”
翌日清晨,归砚庐药圃中多了几道细碎痕迹,像是有人连夜翻阅过《未央卷》残页。
而书房案头,一张素笺静静展开,墨迹未干,写着一行小字:
“春将至,风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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