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彻底驱散了黎明前的寒意,将绘心苑院落中的每一寸石板、每一片枯叶都照得清晰分明。那几口承载着沉重过往的箱笼沉默地敞开着,如同一个个被强行撬开的时间胶囊,释放出积压了十年的母爱与遗憾。
萧绝依旧跪在冰冷的地上,额头抵着那口装满衣物的箱笼边缘,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低低地回荡在清晨的空气中。他手中紧紧攥着那叠浸染了泪痕的信笺,仿佛那是连接他与母妃最后的桥梁。
云芷静静地站在他身后,没有出声打扰。她能通过契约感受到那汹涌澎湃的悲伤,如同海啸过后的余波,一遍遍冲刷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防。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唯有陪伴,是唯一的良药。
许久,萧绝的颤抖才渐渐平息下来。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晨露和陈旧木料气息的空气,缓缓直起身。他没有去看云芷,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些衣物和信笺上,但眼中的赤红与混乱,似乎在那场彻底的宣泄后,沉淀下了一些更为坚硬的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叠信笺重新用丝线捆好,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轻轻放回了紫檀木盒中。然后,他开始动手,将那些折叠整齐的衣物,一件件,轻柔地取出,准备转移到室内更妥善的地方保管。
云芷见状,也默默上前帮忙。她的动作很轻,很缓,生怕惊扰了这份跨越了生死的宁静。
就在萧绝搬动那口装有未完成衣袍的箱子时,箱底与箱体连接处的一个极其隐蔽的、薄薄的夹层,因为年久和移动,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咔哒”声,裂开了一道缝隙。
一道陈旧的、与箱内明黄色衬里颜色略有不同的暗影,从缝隙中露了出来。
萧绝的动作猛地一顿。他蹲下身,手指试探性地沿着那道缝隙摸索,指尖感受到了一层薄薄的、似乎是以某种特殊手法黏贴在内的夹板。他稍一用力,那层伪装得天衣无缝的夹板便被轻轻撬开。
夹层里,没有珠宝,没有地契,只有一封……孤零零的信。
信封是普通的宫用素笺,已经泛黄发脆,上面没有任何署名,只在封口处,用一种极其细腻的笔触,画了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玉兰花——这是德妃生前最爱的花。
萧绝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封信,与他之前看到的那些都不同。
他极其小心地,用指尖拈起那封薄薄的信。它的重量很轻,却又仿佛重逾千斤。
他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将它递向了身旁的云芷。
云芷看着他眼中那复杂的、混合着渴望与畏惧的神色,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接过信,动作轻柔地,用随身携带的一柄小巧银刀,小心翼翼地沿着封口处划开,尽量避免对信纸造成任何损坏。
然后,她将取出的信纸,递还到萧绝手中。
信纸展开。
依旧是德妃那娟秀的字迹,但与那些充满母爱叮咛的信不同,这封信的字迹,明显带着一种竭力保持镇定、却依旧无法完全掩饰的……急促与隐忧。
信的开头,没有寻常家书的寒暄问候,直接切入主题:
【兄长钧鉴:】
(看到这个称呼,萧绝的瞳孔微微一缩。他的舅舅,母妃唯一的同胞兄长,时任北境边军副将,常年驻守苦寒之地,与京中联系并不多。)
【京中一切安好,勿念。唯妹近日,偶感身心疲乏,太医诊治,皆言思虑过度,需静心调养。然,药石罔效,精力日衰,每每夜半惊醒,冷汗透衣,心悸难平。】
字迹在这里出现了细微的颤抖。
【非妹多疑,实乃此症来得蹊跷。饮食起居,一如往常,却觉生机如同沙漏,点点流逝。偶有眩晕呕吐之状,与寻常风寒恶疾迥异。私下命可信宫人查验日常膳食汤药,虽未明见异物,然……总觉有双无形之手,暗藏其间。】
萧绝的呼吸骤然屏住!母妃她……她早就察觉到了!她并非完全蒙在鼓里!在那邪术发作的初期,她就已经凭借敏锐的直觉,察觉到了自身状况的非比寻常!
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目光急切地向下扫去。
【宫中人心叵测,妹身处旋涡,如履薄冰。此事不敢声张,恐打草惊蛇,反遭不测。唯有诉与兄长,望兄远在边关,亦需多加小心,谨防……暗箭。】
最关键的,是接下来的几行字。字迹在这里显得尤为凝重,仿佛书写之人下笔时,充满了巨大的犹豫与惊疑:
【另有一事,甚为蹊跷。前日于御花园偶遇皇后,其屏退左右,与妹独处片刻。言语间……多有暗示,嘱妹‘仔细入口之物,慎防身边之人’,言及‘树欲静而风不止’,目光似有深意……旋即离去,未再多言。】
【皇后与慕容氏乃姑侄至亲,利益一体,此举……实在令人费解。其言是真心警示,亦或是……另有所图?妹心绪纷乱,难以决断。此信写成,亦不知是否当寄出,唯恐……】
信,在这里戛然而止。
没有落款,没有日期。
最后一个字的墨迹,甚至带着一丝未干的拖沓,仿佛书写之人被突然打断,或者……在极度的矛盾与恐惧中,无法再继续下去。
“哐当——”
萧绝手中那柄原本用来撬开夹层的小银刀,脱手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有那双死死盯着信纸的眼睛,里面翻涌着比之前得知太后是凶手时,更加剧烈、更加难以理解的惊涛骇浪!
皇后!
竟然是皇后!
那个太后的亲侄女,那个一直以来都与太后同气连枝、在后宫与朝堂给他和萧宸使了无数绊子的皇后!那个在他看来,与太后同样心思深沉、手段狠辣的女人!
她……竟然曾经……暗中警示过母妃?!
为什么?
这怎么可能?!
如果她早知道太后要对母妃下手,她为什么不阻止?她为什么要用这种隐晦的、近乎谜语的方式提醒?她是在玩弄什么更高明的权术?还是说……她和太后之间,并非铁板一块?她们之间,也存在着什么不为人知的……龃龉与算计?
“树欲静而风不止”……
母妃当时,该是何等的无助与恐慌?一边是自身生命力的诡异流逝,一边是来自敌对阵营、意图不明的“警示”……她孤立无援,甚至连这封向最信任的兄长求助的信,都因为巨大的恐惧和不确定性,而未能寄出……
这封未曾寄出的家书,像一把更加锋利、更加扭曲的钥匙,不仅再次证实了太后蓄谋已久的恶行,更猛地撬开了一个更加幽深、更加复杂的阴谋旋涡!
害死母妃的,不仅仅是太后的嫉妒与狠毒。
还有这深宫之中,无处不在的、冰冷的算计与人心的鬼蜮!
萧绝缓缓抬起头,望向皇宫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宫墙,看到了那座凤仪宫,看到了那个母仪天下、却在此刻显得迷雾重重的女人。
他的拳头,一点点攥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刚刚止住泪水的眼中,再次燃起了冰冷的、探究的火焰。
太后的倒台,似乎……远不是这场宫廷暗战的结束。
而是另一场更加错综复杂、敌友难辨的迷局……的开始。
云芷站在他身边,看着他手中那封沉重的信笺,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混合着痛苦与决绝的火焰,轻轻握住了他另一只紧握成拳的手。
契约的联系,清晰地传递着他内心的震荡与新的困惑。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
但这一次,他们不再是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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