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并未持续太久，黎明的灰白光线，如同稀释的墨汁，一点点渗透进书房，驱散了绝对的漆黑，却带来了另一种更为沉滞的、铅灰色的压抑。
墙上那幅巨大的关系网图在晨光中显露出全貌，那些交织的线条与冰冷的符号，比在烛光下更显得咄咄逼人。而图卷最中心，那两个以云芷鲜血绘就、紧紧相依的简笔小人，颜色已然暗沉，却像两道无法磨灭的烙印，固执地宣告着他们的存在与誓言。
萧绝和云芷几乎一夜未眠。
拥抱的体温早已散去，但那份通过契约与誓言熔铸而成的坚定，却如同淬火的精钢，冷却后变得愈发坚硬与冰冷。他们沉默地收拾好书房内一切可能引人注目的痕迹，那张巨大的关系网图被萧绝亲手卷起，以特殊手法封存，藏于只有他们二人知晓的暗格之中。
仿佛昨夜那洞悉全局的震撼与破釜沉舟的誓言，只是一场被夜色包裹的幻梦。
然而，现实的风，很快便吹散了最后一丝幻梦的余温。
就在这天早朝之后，一道明黄色的谕旨，如同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京城权贵圈层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皇家秋狩！
皇帝下令，三日后，于京郊皇家围场举行盛大的秋狩典礼。所有成年皇子、宗室亲王、二品以上文武重臣及其嫡系家眷，皆需随行参与。
旨意中，充满了对天下安康、武运昌隆的歌颂，对君臣同乐、共享太平的期许。字里行间，皆是皇家应有的气度与繁华。
但落在萧绝与云芷耳中，这谕旨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蜜糖的冰锥。
“秋狩……”萧绝站在绘心苑的院中，看着内侍宣旨后恭敬离去的背影，声音低沉得没有一丝波澜。深秋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积聚起了厚重的、铅灰色的乌云，低低地压着皇城的飞檐，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终于……还是走出了这一步。”云芷轻声道，她站在他身侧，目光掠过院中那些在沉闷空气中显得有些蔫败的秋菊。
这个“他”，指向模糊，却又心照不宣。
可能是皇帝。借着秋狩，重新整合因太后倒台而显得有些混乱的朝堂势力，观察各方反应，尤其是观察萧绝与皇后这两股骤然失去缓冲、正面相对的势力，会如何表现。
更可能是皇后。这是她抛出“画像”试探被婉拒后，一次更宏大、也更难以拒绝的舞台。在远离皇宫规矩、相对“自由”的围场，有多少“意外”可以发生？有多少“机会”可以创造？嫡皇子需要露面树立形象，她需要进一步拉拢或孤立目标，甚至……可以借此试探皇帝的态度，以及那个始终闭关的国师，是否会有所动静。
还有那深紫色的旋涡——国师玄玑。这场汇聚了京城几乎所有顶尖权贵、皇室血脉、乃至可能引动部分气运的盛大仪式，对他那“夺天地造化”的秘术，是否也是一种……难得的“契机”或“祭品”？
“我们必须去。”萧绝陈述着一个事实，语气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皇帝明旨，无人可以公然违抗，尤其是他这位刚刚扳倒太后、正处于风口浪尖的亲王。
“我知道。”云芷点头。这不仅是一次不得不参与的仪式，更可能是一场鸿门宴。皇后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我会安排好人手，明处，暗处。”萧绝继续道，眼神锐利如鹰，开始快速部署，“北境带来的亲卫，全部换上狩猎装束，贴身护卫。宸儿那边，也会加派人手。围场的地形图，我会立刻弄到。”
他的思维缜密而冷酷，如同在布置一场战役。
“你的伤……”他看向云芷，眉头微蹙。
“无碍，足以自保。”云芷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她抬起手，指尖那细微的伤口已然愈合，只留下一道浅粉色的痕迹，“而且，‘绘影术’需要实战检验。围场山林密布，正是最好的试炼场。”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她那画皮师的灵觉，在这种龙蛇混杂、气运交织的场合，或许能察觉到一些被寻常人忽略的、至关重要的细节。比如，皇后身上是否残留着与国师相关的特殊气息？比如，围场某处，是否隐藏着不寻常的能量波动？
萧绝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再多劝。他明白，她早已不是需要被他完全庇护在羽翼下的弱女子。他们是盟友，是战友，需要共同面对风雨。
“跟紧我。”最终，他只说了这三个字。不是命令，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想要将她置于最安全距离的守护。
接下来的两日，靖王府与绘心苑表面平静，内里却如同绷紧的弓弦。
萧绝频繁调动人手，检查装备，与瑞王萧宸进行了一次极其隐秘的会面。云芷则闭门不出，除了必要的休息和药膳调理，所有时间都用来巩固“绘影术”，并尝试调制更多不同功效的灵墨。那方混合了她精血的暗红灵墨被郑重收起，作为最后的底牌。她转而使用一些代价较小、更适合探查与辅助的配方。
京城之内，暗流涌动。
各大府邸车马辚辚，为秋狩做准备，仆役们忙碌穿梭，准备着华服、弓马、营帐。权贵们彼此拜访，宴饮不断，言语机锋，试探着风向。表面一派盛世繁华，准备共襄盛举的景象。
但有心人都能感觉到，那繁华之下的紧绷。
太后刚倒，后党势力受损但根基犹在，皇后态度暧昧不明。靖王萧绝携北境军功与揭露宫闱大案之威，势头正盛，却与皇后一系关系微妙。皇帝的心思，如同这秋日的天空，阴沉难测。而那位始终超然物外、却又与诸多事件隐隐相关的国师，更是为这一切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阴影。
这场秋狩，注定不会只是一场简单的狩猎盛会。
它是权力格局洗牌后的第一次公开亮相。
是各方势力重新划定界限、展示肌肉的角斗场。
更可能是……某些潜藏矛盾彻底爆发的导火索。
第三日，清晨。
出发的号角低沉而悠长，划破了京城压抑的宁静。
庞大的皇家仪仗如同一条苏醒的巨龙，缓缓驶出城门。明黄色的华盖，锃亮的甲胄，飘扬的旌旗，彰显着无上的皇权与威仪。
萧绝一身玄色金边骑射服，身姿挺拔如松，骑在一匹神骏的乌云踏雪上，位于皇子亲王的队列之中。他的面容冷峻，目光平视前方，仿佛周遭的喧嚣与暗流都与他无关。
云芷则坐在紧随其后的、属于靖王府的华丽马车中。她换上了一身利落的月白色劲装，外罩狐裘，长发简单束起，未施粉黛，却自有一股清冷出尘的气质。她微微掀开车帘一角，望向窗外。
官道两旁，百姓跪伏，高呼万岁。
队伍蜿蜒，看不到尽头。
天空，铅灰色的乌云愈发厚重，沉甸甸地，仿佛随时都会砸落下来。
她能感觉到，无数道或明或暗的视线，从队伍的各处投射过来，落在靖王府的车驾上。有好奇，有审视，有敬畏，也有……冰冷的算计与隐藏的杀机。
萧绝似有所觉，微微侧头，目光穿越人群，与车帘后的她短暂交汇。
无需言语。
风暴将至。
这场看似辉煌盛大的秋狩，便是那最终风暴来临前，最后的……宁静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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