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四,卯时三刻。
秋日清晨的天光还未完全亮透,一层灰蒙蒙的薄雾笼罩着皇城。承天门外已经聚集了上百名官员,按照品级高低排列成行,鸦雀无声地等待宫门开启。深紫色的朝服在晨雾中连成一片暗沉的海,只有偶尔几声压抑的咳嗽打破死寂。
今日是大朝会。
每月初一、十五的大朝会,在京五品以上官员皆需参加。往常这个时候,官员们会三三两两低声交谈,交换朝堂动态,打探各方消息。但今天不同。
所有人都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
或者说,所有人都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从三天前靖王萧绝突然回京,到昨日瑞王萧宸以“协理京畿防务”为名调动龙骧卫,再到昨夜通宝钱庄大掌柜被秘密传讯……这些看似不相干的动静,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已经在暗处扩散开来。
更重要的是,今早寅时,宫中传出消息:靖王府递了折子,御前首席绘师云芷请求今日大朝会上呈重要证物,为十五年前云凛“淑妃巫蛊案”翻案。
消息像野火一样在官员中蔓延。
云凛。这个名字对老臣来说并不陌生。十五年前,那个以画艺闻名、性格耿直的文官,一夜之间从清流典范沦为巫蛊罪人,云家满门抄斩,只留下一个年幼的女儿没入宫中。这桩案子当年震动朝野,但因为证据“确凿”,且涉及宫闱,很快就被盖棺定论,无人再提。
如今,云凛的女儿,那个据说会“妖术”、能凭骨画相的云芷,竟然要在金殿上翻案?
她哪来的证据?她哪来的胆子?
百官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飘向队列前方的几个人。
左都御史崔勉,皇后慕容氏的亲舅舅,崔家的当家人。此刻他面无表情地站在文官队列最前方,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对周围的暗流浑然不觉。但熟悉他的人知道,他越是平静,内心就越是波涛汹涌。
刑部尚书王崇,国师的远房表亲,当年云凛一案的主审官之一。他的脸色有些发白,不时用袖子擦拭额角的冷汗,尽管晨风微凉。
还有几位当年在案卷上联名具奏的老臣,此刻都低着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宫门在辰时准时开启。
沉重的朱红色宫门缓缓向内推开,发出悠长的“吱呀”声。百官整理衣冠,按照品级顺序,鱼贯而入。
穿过长长的宫道,走过五重宫门,金銮殿终于出现在眼前。
九重汉白玉台阶,鎏金琉璃瓦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殿前矗立着十八根盘龙金柱,每根柱子上都缠绕着一条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龙首高昂,睥睨着下方渺小的人臣。
殿内已经布置妥当。龙椅高踞在九级台阶之上,两侧摆着紫檀木的御案。文武百官按左右分列,文左武右,从殿内一直排到殿外的丹墀上。
皇帝尚未驾临。殿内只有侍卫和内侍肃立,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辰时三刻,钟鼓齐鸣。
“陛下驾到——”
尖细的唱喏声从殿后传来。百官齐刷刷跪倒在地,高呼万岁。
皇帝萧玦身着明黄龙袍,头戴十二旒冠冕,在四名内侍的簇拥下缓步走上御阶,在龙椅上坐下。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有浓重的阴影,显然这几日也未曾安眠。
“众卿平身。”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
百官起身归位。然后,所有人都看到,在文官队列的最后方——本该是五品官员站立的位置,一个身影缓缓走出队列,走到大殿中央的御道前。
那是一个女子。
一身御前首席绘师的五品官袍,深青色底,绣着银线云纹,腰系玉带,头戴乌纱。官袍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宽大,却衬得她身形更加单薄。但她站得很直,背嵴挺得像一杆青竹。
云芷。
她手中没有拿画笔,没有捧画具,而是捧着一个深红色的木匣。木匣很沉,她双手捧着,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殿内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有倒吸冷气的声音,有低声的议论,有衣袖摩擦的窸窣声。
皇帝的目光落在云芷身上,眼神复杂难明。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云绘师,今日大朝会,你请见所为何事?”
云芷跪下,将木匣置于身前,额头触地:
“臣,御前首席绘师云芷,今日冒死上奏,为十五年前家父云凛‘淑妃巫蛊案’鸣冤,恳请陛下重审此案,还家父清白,还云家公道。”
话音落下,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炸开了锅。
“大胆!”左都御史崔勉第一个站出来,厉声呵斥,“云凛一案,证据确凿,先帝御笔亲批,早已盖棺定论!你一介女流,竟敢在金殿之上妄议钦案,是何居心?!”
刑部尚书王崇也慌忙出列:“陛下,云芷此女身负妖术,蛊惑靖王,如今竟敢翻十五年前的铁案,分明是居心叵测,意图扰乱朝纲!臣恳请陛下将此妖女拿下,严加审问!”
几位当年参与审理的老臣也纷纷附和:
“陛下,不可听信妖女胡言!”
“云凛罪有应得,其女亦当连坐!”
“朝堂重地,岂容女子放肆!”
一时间,殿内充斥着呵斥、指责、怒骂之声。云芷跪在中央,被四面八方的声浪包围,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
但她没有抬头,没有辩解,只是静静地跪着,双手依旧稳稳地捧着那个木匣。
皇帝抬起手。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云芷,”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说要翻案,可有证据?”
“有。”云芷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御阶之上的皇帝,“臣有三样铁证,可证家父清白,可揭当年冤情。”
她从木匣中取出第一样东西——那枚铜制腰牌,双手呈上:
“此物,是当年构陷家父的宫中内侍所遗。腰牌上有凤鸟纹样,下有‘坤’字,乃皇后宫中高级内侍之凭证。十五年前,正是佩戴此腰牌的内侍,贿赂云府账房,篡改账目,栽赃陷害。”
一名内侍上前接过腰牌,呈到御案上。
皇帝拿起腰牌,仔细端详。片刻后,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殿内百官:“此物,众卿可识得?”
无人应答。
但许多人的脸色已经变了。
“第二证,”云芷从木匣中取出一沓泛黄的银票,“此乃当年贿赂账房的一千二百两银票,通宝钱庄签发,编号连号,签发日期为永昌十九年七月初三。而构陷开始于七月初五——在构陷之前两日,便已准备好贿银。”
她顿了顿,继续道:“臣已查证,此笔银钱,是从皇后母族崔家在通宝钱庄的私户中支取。钱庄存根、大掌柜证词,皆在殿外等候传召。”
崔勉的脸色终于变了。他猛地转头,怒视云芷:“胡言乱语!崔家私户往来,岂容你随意查证?!”
“是不是胡言,崔大人心中清楚。”云芷的声音依旧平静,“通宝钱庄大掌柜此刻就在殿外,陛下可随时传召对质。”
皇帝沉默着,手指轻轻敲击御案。许久,他才开口:“传。”
很快,一个五十余岁、穿着锦缎长袍的胖掌柜被带上殿。他战战兢兢地跪下,头都不敢抬。
“朕问你,”皇帝的声音冰冷,“永昌十九年七月初三,崔家私户是否支取一千二百两现银?”
掌柜浑身颤抖,伏在地上:“回、回陛下……是、是……”
“用途为何?”
“账册上……记的是‘宫中采买’……”
“宫中采买,”皇帝重复了一遍,目光转向崔勉,“崔卿,一千二百两的宫中采买,朕怎么不知道?”
崔勉扑通跪下,额头冒汗:“陛、陛下,此、此事臣不知情!定是、定是家中小辈私自挪用……”
“好一个私自挪用。”皇帝冷笑,不再看他,转向云芷,“第三证呢?”
云芷从木匣中取出最后一样东西——那本泛黄的账本。
“此乃家父云凛生前留下的《云府收支簿,永昌十九年》原始账本副本。”她双手将账本举过头顶,“账本中,以云氏家族密语记录了当年真相:所谓云凛贪污军饷、私藏巫蛊用具,皆是构陷。真实情况是,皇后慕容氏与国师玄玑联手,截留军饷,蓄养私兵,炼制邪术。云凛因发现此事,被灭口嫁祸。”
她翻开账本最后一页,朗声读出父亲留下的绝笔:
“凛自知命不久矣。此册留与后人,若天可怜见,当有重见天日之时。所录皆真,所涉之人:皇后慕容氏,国师玄玑,及崔、王、李、赵等七姓十二家。所截军饷,皆用于蓄私兵、炼邪术、结党营私。凛无力回天,唯以此册,证我清白,揭彼罪孽。云凛绝笔。”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寂静的大殿里。
被点名的几姓官员,脸色惨白如纸。有人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皇帝接过内侍呈上的账本,一页页翻看。他的手在颤抖,不是害怕,是愤怒。
十五年。
整整十五年,他以为自己在掌控朝局,以为自己在平衡各方势力。却不知道,在他的眼皮底下,在他最信任的皇后和国师的操纵下,军饷被截,私兵被蓄,邪术被炼,忠臣被冤杀。
而他,这个一国之君,被蒙在鼓里十五年。
“好,好,好。”皇帝连说三个好字,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真是朕的好皇后,朕的好国师,朕的好臣子!”
他猛地将账本摔在御案上,发出一声巨响。
满殿百官齐刷刷跪下,头都不敢抬。
只有云芷依旧跪在中央,背嵴挺直。
“云芷,”皇帝看着她,眼中是复杂到极点的情绪,“你可知,翻此案意味着什么?”
“臣知。”云芷平静地回答,“意味着十五年前的真相将大白于天下,意味着家父的冤屈得以昭雪,意味着云家三百余口的亡魂得以安息。”
“也意味着,”皇帝的声音更冷,“朝堂将地震,无数人头将落地。”
“臣亦知。”云芷抬起头,目光清澈,“但真相就是真相。掩盖得再久,终有重见天日之时。若因怕地震而不查真相,因怕杀人而不惩罪恶,那这朝堂,这天下,便永远只能在谎言和污秽中沉沦。”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
“陛下,十五年前,家父含冤而死时,曾对臣说过一句话:清白,是一个人的嵴梁。嵴梁断了,人就站不直了。”
“今日,臣站在这里,不是为了复仇,不是为了权势,只是为了——把云家断了的嵴梁,接回去。”
“为了家父能挺直嵴梁入土。”
“为了云家后人,能挺直脊梁做人。”
她的声音不响,却像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心头。
皇帝久久沉默。
他看着跪在殿中央的那个女子,看着她单薄的身形,看着她眼中那不容动摇的坚定。他想起了十五年前,那个在金殿上慷慨陈词、最终却被打入死牢的云凛。父女二人的身影,在这一刻重叠在一起。
一样的耿直,一样的倔强,一样的……为了清白,不惜性命。
许久,皇帝缓缓起身。
“传朕旨意。”
他的声音传遍大殿:
“即日起,重审永昌十九年‘淑妃巫蛊案’。由靖王萧绝、瑞王萧宸、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所有涉案人员,无论身份,一律彻查。”
“涉案七姓十二家,即日起禁足府中,听候传讯。”
“皇后慕容氏,废去后位,打入冷宫,等候发落。”
一道道旨意,像一道道惊雷,劈在朝堂之上。
有人瘫倒在地,有人失声痛哭,有人面如死灰。
云芷依旧跪在那里,眼泪终于滑落,无声地滴在金砖地面上。
十五年。
十五年的等待,十五年的隐忍,十五年的冤屈。
终于,在这一刻,等来了公道。
皇帝走下御阶,走到她面前,亲手将她扶起。
“云芷,”他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很轻,“你父亲,是个忠臣。”
云芷泪流满面,深深一拜:
“臣,代家父,谢陛下明察。”
晨光终于彻底照亮了金銮殿。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一场迟到十五年的正义,也终于拉开了序幕。
殿外,秋高气爽。
殿内,风云已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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